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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篷宽表面上沉稳冷静,内心里却并不平静,甚至相当紧张。任何人都不能超脱时代的局限。更何况地位越高,了解的情况越多,顾虑就越重,胆子就越小。在中国,政治很强,经济很弱,头重脚轻根底浅,任何一个和政治无关的领域里的矛盾和斗争,发展到一定程度,总要被政治抓过去,为它所利用,一变而成为政治上的斗争。这是一种政治泛滥的现象,像瘟疫一样毒害了人们的灵魂,不是三年五载能医治好的。
吃过晚饭,车篷宽在宾馆的院子里溜达,心里还想着明天的总结大会,信步来到宾馆的大门口。他看见宾馆对面的“工人俱乐部”门前贴了一张花花绿绿的海报。他走到近前一看,是舞会的海报,每张票售价两元。他十分惊异,过去举办舞会都是发票,有时还要发请帖,现在怎么卖起票来了,而且票价还这么贵。他走到俱乐部门口,把门的是个流里流气的小伙子,斜叼着烟卷儿,伸手拦住了他:“老大爷,你也想进去跳跳?”
车篷宽心里想,叫这样的人把门多煞风景,岂不影响人家来跳舞的兴致。他扭头正想回宾馆,看见来了几个不三不四的小青年,不买票就想往里进。把门的小伙子眼一瞪,伸出胳膊一挡,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上了。荤的素的全有,软的硬的全会,连损带挖苦一顿臭骂,把那几个小青年赶走了。车篷宽明白了,现在给舞场把门,还非得找这种神头鬼面的人物不可。他看到门口清静了,就又凑过去。守门的小伙子看他一眼,又搭腔了:“别犹豫了,快点买票进去吧,里边早就开始了。”
车篷宽笑了:“像我这种年纪,还能进舞场?”
“怎么着?越是这种年纪越得赶紧跳,跳一回少一回啦!”
“啊?跳一回少一回?”车篷宽摇摇头,他没有料到小伙子竟说出这么一句话。
小伙子还以为老头子没听明白,又解释了一句:“像你这岁数还能玩儿几年?还不趁着腿脚利索多玩儿几回?”
“票价太贵,一张舞票怎么定这么高的价钱?这是哪儿规定的?”
“嘿嘿,这叫一举两得!”小伙子得意地用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子尖,说:“我们俱乐部自己就可以规定。”
“怎么个一举两得?”
“第一,真正想跳舞的人,你就是十块钱一张票,他也买。那些没有钱又想到舞场上去捣蛋的小流氓,就叫这两块钱给卡住了。”
车篷宽不相信:“真正的流氓就花不起这两块钱?”
小伙子显然是舞场上的行家,很有把握地说:“真正的流氓进去也不怕。任何流氓在舞场上也不敢搞流氓活动。跳舞是个文明的玩意儿,别看男女脸对着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敢搞太下流的小动作?流氓也不敢在这种场合栽跟头,你说是吧?”
“你不是说一举两得吗,那第二呢?”
“唉,这还不懂,第二就是赚钱。按经济规律办事,举办这一次舞会,俱乐部全体职工一个月的奖金就不发愁了。”
“这也叫按经济规律办事?”车篷宽哭笑不得。他突然下了决心,买了一张票进去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个经济规律!”
小伙子在后边冲他挤挤眼,嘲讽地小声骂了一句:“老桃毛!”
车篷宽没有听见。他寻着音乐声找到了舞场,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去。跳舞的人的确很多,但舞场布置得不够文雅,红绿色彩用得太多,显得粗俗。乐队更不讲究,大概是哪个工厂的业余演出队,乐手们一边奏着乐,一边挤眉弄眼,摇头晃脑,做出种种俗不可耐的动作。看来他们的确是为了赚钱!乐曲不少是新的,许多是外国圆舞曲。他仔细观察舞场。现在舞场上的气氛和五十年代的舞场大不一样了,舞姿千奇百怪,有许多新花样,摇摆的,旋转的,扭捏作态的,好像谁会跳什么就可以跳什么。场上除去青年人,还有相当一部分中年人。有一个衣着奇特、相貌惊人、舞姿也很新颖的姑娘,格外招人眼目。但是像他这种六十来岁的老头儿却很少见。人家进舞场都是为了跳舞,只有他一个人是站在旁边看。车篷宽感到不自在。他在门口怔怔地站了好半天,引起舞场上的男男女女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车篷宽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十分尴尬。他想起安装公司的团委书记找到市委给他提意见,其中有一条就是叫他不要禁止舞会。他拿定主意,已经进来了,就索性看看现在的舞场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总不能老是这样显鼻子显眼地在大门口站着。又一支乐曲开始了,他想找个不太惹人注意的角落坐下来。
这时候,舞场上那位最出众、最受人注意的姑娘,谢绝了好几个邀请她下场的男同志,却走到车篷宽的跟前,大大方方地说:“同志,您肯赏脸陪我跳一会儿吗?”
车篷宽很狼狈,拒绝吧,不礼貌;下场吧,又实在不好意思。他喃喃地说:“哎呀,你们跳的这种摇摆式的舞我不会呀!”
姑娘已经把手伸出来:“那就按您会的舞步跳。”
车篷宽只好扶住了姑娘的腰身:“我有近三十年没跳舞了,腿脚不利索,万一踩了你的脚,请多原谅。”
“没关系,我的脚结实,踩个一下两下没感觉。”说着话两个人就随着音乐移动了脚步。
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主动邀请一个老头子跳舞,这件事引起了舞场上许多人的好奇。连乐手们也都把眼光转向这一老一少。这是一对奇怪的舞伴。老头儿穿一身普通的毛料中山服,他不像老工人,可也决不像是老干部,因为老干部们想跳舞可以到交际处俱乐部去。那里举办的舞会更高级,更讲究,而且小卖部里还供应高级烟和茶点之类的东西。那个姑娘邀请他时,明明是喊他同志嘛,这就说明她并不认识他。老头儿舞步生疏,但显然以前是跳过舞的。有点儿绅士派头,动作大方。转了一圈,他已和年轻的舞伴配合得相当默契,身姿和脚底下富有韵律感。看样子他还想跳得更潇洒点,更美一点,但是已经力不从心了。
奇怪的是那个姑娘。她不仅长得很美,打扮也极其讲究。她的发式很时髦,又很端庄,并不给人有妖冶轻浮的感觉。天气还有点凉,可她却穿了一身淡青色的纯毛西装。脚上是一双雪白的高跟皮鞋。身上有一股并不强烈但又的确能沁人心脾的香气。这身装束再配上她那匀称的身材,晶亮的秀眼,的确够帅气了。她几乎吸引了舞场上一多半人的目光。但姑娘并不感到拘束,她的神色和谈吐大方、自然、庄重,这倒和她的服装正谐调。很多青年工人都想邀她跳,她不傲气,文静地笑笑,来者不拒。她经常在舞会上出现,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舞会一散,人们立刻就看不到她了。
他们跳得很和谐,不知不觉跳到外圈人少的地方。
跳了一会儿,好奇的人们也不那么注意他们了。姑娘望着车篷宽的眼睛,说:“车书记,我真没想到您也会来跳舞。”
“嗯?”车篷宽被人认出了自己的身份,感到不自在。他问:“你怎么认识我?”
姑娘笑笑没有回答,却提出了另一个叫车篷宽没有想到的问题:“我明天也要去听您作报告。看来您一切都准备好了,今天晚上出来散散心。”
车篷宽不胜惊讶。他猜测这个姑娘一定是省委哪位干部的孩子。全怪自己荒唐,糊里糊涂地钻进舞场,被她认出来,将来传到省委机关还不知又被歪曲成什么样子。他无心再跳下去了,勉强跟姑娘跳完了这一场,等到乐曲一停,对姑娘说了声:“谢谢!”就离开了她。为了不惹人注意,他没有马上离开舞场,走到旁边的休息厅里休息。
姑娘却不放松他,从后边跟过去:“您刚跳了一会儿就想走吗?”
“我上年纪了,感到累了,吃不消。”车篷宽推脱着。
姑娘的眼睛很机灵地一闪。她显然不相信他的话:“您跳得很好,可我看出来了,您不是为跳舞而来的。您曾经说对八十年代初舞会上的情况没有做过调查,用行政命令的办法禁止跳舞是愚蠢的。您今天是想亲自到舞场上来看看。您对现代舞场的印象怎么样?您还想禁止吗?”
“看样子你是舞场上的老手啦?”
“也算是个老手吧。”姑娘并不掩饰自己对跳舞的兴趣。
“那你怎么看待舞会的呢?”
“我喜欢到舞会上来,两个星期至少要来一次。我到这儿来,是为了精神上放松一下。人不能老是搞得那么紧张。我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到这里来听听音乐,消遣一下。在舞场上,没有各种复杂的人事纠葛、权力角逐和利害冲突。在这里可以把一切讨厌的政治呀,斗争呀,全都忘掉。总之,我想来轻松一下。”
奇特的姑娘,奇特的想法。但车篷宽相信她的话是真诚的。他问她:“姑娘,你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
姑娘固执地说:“在舞场上,任何人问我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我一律拒绝回答。跳舞就是跳舞,管他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什么出身,什么成分,工资多少,只要他是个人就行,有吸引力就行,或者没有吸引力但并不讨厌,也行。你要一讲是干什么的,就得想起社会,想起种种酸甜苦辣,还有什么心思跳舞?”
“你是个有阅历、经历过坎坷道路的姑娘,这一点可以肯定。”
“我们这一代人,把别人活一百年才能经验过的东西,只用十年的时间就体验过了……”姑娘突然意识到什么,止住了话头。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掉转了话题:“不谈这些东西。特别是在舞场上谈这些玩意儿更不适宜。”她走到柜台前买了一包“大前门”香烟,抽出一支递给车篷宽:“请您吸烟。”
车篷宽没接:“你还会吸烟吗?”
“会吸,但没有瘾,平时不吸。”姑娘说这话,一点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
“那什么时候才吸呢?”
“和您差不多,在感情冲动的时候,大怒或大快,或者想刺激自己一下的时候,就想吸。”她狡黠地笑笑,又把烟递了过去。“我知道您是被动戒烟派,请吸一支吧,王副局长不会看到的。”
车篷宽越发感到惊异。这个姑娘不仅老练异常,而且对他的情况也知道得很清楚。他又认真打量了姑娘一眼,好像有点眼熟,以前也许见过面,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她是谁。平时车篷宽还是很相信自己的记忆力的,今天他的记忆力却开了他的玩笑。他只好接过烟,点着火吸起来。姑娘自己并没有吸烟,冲着车篷宽微微一笑,没打招呼,转身就走了。
车篷宽吸完了一支烟,还不见姑娘回来。他估计姑娘又下场跳舞了,就起身走出了舞厅。在舞厅大门口外面,站着一个身穿蓝色衣裤、穿戴十分朴素的姑娘,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等车篷宽走近了,她回过头来喊了一声:“车书记。”
车篷宽借着门口的灯光仔细一看,才认出这就是和他跳舞的那个姑娘:“是你?”车篷宽大为惊奇,姑娘完全换了一个人,不仅衣服换了,连发型都改过来了。
姑娘这一换装,车篷宽也突然想起来了:“啊,我们见过。你是曾淮同志的亲戚。”
“他是我舅舅,我叫凤兆丽,在安装公司团委工作。现在什么都可以告诉您了。”兆丽说完,不觉笑起来。
“凤兆丽同志,你简直是在变魔术。”车篷宽认真打量眼前这个奇怪的团委书记。
“我每次来参加舞会都是这样。进舞厅之前换上‘晚礼服’,舞会一散场,就又换上这一身‘朝服’。”兆丽口气一转,用迫切的眼光望着车篷宽说,“车书记,我很想跟您谈一谈,有些问题要向您请教一下。不知今天晚上,您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好,好吧。宾馆离这儿很近,就到会客室去吧。”
凤兆丽摸摸口袋里的那包“大前门”香烟,暗自笑了。今天晚上不管老头儿谈得多么动感情,有这包香烟就不怕了,可以一根接一根地给他递上去。一定让他敞开谈,想办法触摸到这个高级干部的内心世界。她高高兴兴地跟在车篷宽的后面,进了宾馆的大门。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