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干部的“大”
最近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新闻:“2009年全国有13名官员自杀……”对于公职人员,过去叫“干部”,现在叫官员。这只是称谓上的变化,还是现在的官员跟过去的干部相比,的确有了许多变化?现代人对今天的官员多不陌生,对30年前乃至半个多世纪前的干部,还有着怎样的印象呢?我碰巧曾给一位“大干部”当过秘书,一边读着这条新闻,一边又想起了他。
每个人的一生,肯定都经历过几桩痛快事。我人生中的一大快事,是刚参加工作便一步跨进当时的头等大厂“天重”——天津重型机器厂。当时作为全国“五大重机厂”之一,曾是工业时代的一个标志。我亲身经历了它波澜壮阔的辉煌,正是这个过程,改变了我人生轨迹。早期的一批作品,都取材于这个厂。我文字中的气脉、视野和个性,也得益于这个厂。我至今还记得刚进厂时的震惊,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工业迷宫,如果单用两条腿,跑三天也转不过来。当天车钳着通红的百吨钢锭,在水压机的重锤下像揉面团一样反过来掉过去地锻造时,车间里一片通红,尽管身上穿着帆布工作服,还是会被烤得生疼……我相信无论是什么人,在这种大机器的气势面前也会被震慑。
我小说中的“局长”、“厂长”,就是在这样的气势中诞生的,他们的身上有着“天重”第一任厂长冯文彬的影子。因为“天重”的这种规模和气势,就是他设计和缔造的。他是从中央下来的大干部,还不是一般的大,经过长征,当过团中央书记……我在帮他搬家整理书籍时,发现了两张毛主席亲笔写给他的条幅。那两条后来让全国人民倒背如流的语录,就是专门送给他的。他也确有大人物魅力,做报告时会将早、中班和正常班的职工集中到一起,至少也有四五千人,他却只在手心上记几个数字就上台了,一讲两三个小时不断流。台下绝对没有打喳喳、织毛衣、嗑瓜子以及出出进进的,大家都觉得比看电影还过瘾。
抓工作就更狠了,每天上班来必定先到各主要车间转一圈,从他嘴里听不到“研究”、“商量”一类的词,他说了的事就得非办不可。有一回车间里需要高压无缝钢管,供应科长派采购员到鞍钢去买,一个星期没有下文。在生产调度会上车间里又提出钢管问题,厂长责问供销科长是怎么回事?科长不敢说别的,只好说钢管很快就到。说完借着去厕所就溜号了,一口气跑到车站登上火车就去了鞍钢,第二天他从鞍钢打电话给车间,说钢管已经发货。他这次若弄不来钢管,简直就不敢再见冯厂长的面了。
还有一件事,水压机进入安装调试阶段,技术人员认为至少需要十天,冯厂长却指示必须三天拿下来。他布置完任务后就让我给搬了把椅子往现场一放,他坐下后不说话,也不跟着干,更不干扰工人干活,整整坐了三天三夜,没见他打过盹,甚至没见他伸懒腰、打哈欠,也没见他吃饭。只是在工人吃饭前的半小时,他会到食堂转一圈,嘱咐食堂把饭菜搞好,或许他就抓这个时间吃点东西。等到工人们吃完饭回来,他早已经坐在现场等候了。因为他坐在现场,工程师们和各有关科室的头头全都来到现场,也跟着工人连轴转。只用了三天三夜,果真把设备调试好了,大家都觉得从来没有干过这么漂亮的活。冯厂长当即宣布,每人回家好好睡上两天两夜。他说:打仗的时候,如果这个山头有战略意义,就一定得拿下来,死人也要拿下来。搞生产也是这个道理,该下决心的时候就得下决心。如果我心一软,你们说十天就给你们十天,一晃荡说不定半个月也完不成。
1959年10月1日,天津市要在海河东侧的中心广场举行建国十周年大游行。市里提前好几个月就下通知,有头有脸的大单位为了能够争取到参加游行的资格,抢破了脑袋。我们厂是全市重型机械行业的老大,最后争取到出一辆彩车参加游行,彩车上要载着我们厂最拿手的产品,除司机以外还可以再跟一个人,厂里人谁不想去?冯厂长却把这个任务拍到我头上。由于在厂里连轴转有好几天没有睡好觉,又是早晨5点钟就赶到了集合地点,一坐到车上眼皮就睁不开了,我告诉司机游行开始的时候喊醒我,脑袋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就没有意识了……到我被喊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回到厂子里了。这时候轮上我犯傻了,用当时的话说,能参加国庆游行是极大的荣誉,我却既没“游”也没“行”,什么都没看到,怎么跟厂长交代?心里恼怒就怪司机,他却说喊不醒我,这还能怪谁?没办法我只好如实向冯厂长汇报了游行睡觉的事,冯厂长听后哈哈大笑,一摆手倒给了我三天假。
到底是大干部,处理问题的方式就是不一般。半个多世纪都过去了,冯厂长的一些小故事还记在心里,也常会引起思索:“大干部”应该大在哪里? 天下大美:蒋子龙杂文自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