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当今骂坛

主仆之惑

当今骂坛 蒋子龙 2085 2021-04-06 06:21

  我不想再去查资料,引经据典地指出在什么年代、是谁规定了干部是群众的公仆(简称“仆人”),人民群众是国家的主人(简称“主人”)。这早已成了中国人常挂在嘴边上的口头禅,是连小学生都必须知道的常识,干部们在大会报告、小会发言、起草文件和写材料的时候是要经常使用这些名词的,因此电脑里都输入了这个词组,现在对我写这篇短文就非常方便,只要敲四个键,“公仆”就跳出来了。

  它不同于“顾客就是上帝”这句商界最大的谎言——那是一个油嘴滑舌、虚情假意的时代的象征,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相信,是不必认真的。而主仆之说就不同了,在十多年以前,几乎是存在于口头上的一条制度和纪律,“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人当家做主”是被当做口号要经常喊的。

  其实,就在那个时候,有“突击提干”,没有“突击提工”;有“入党做官论”没有“入党做工论”。“仆人”犯了错误,下放车间当“主人”,“主人”干得出色,可以提拔上来当“仆人”。孰高孰低,不是非常清楚了吗?

  说是说,做是做,在人们的心里“主人”和“仆人”的地位正好是颠倒的。

  随着社会的变化,一切都在“拨乱反正”,“主人”和“仆人”的称谓也越来越变得像一种讽刺——

  各机关的“公仆”们,这些年来经常提级加薪,背后是牢靠稳固的国家,端着社会主义的铁饭碗,碗里却装着改革开放带来的各种美味佳肴,好处漏不下,风险不承担,悠哉!优哉!而“主人”们不管是哪个行业,一律被推向市场,背后不再是国家,而是老板——“主人”上面又有了老板,是实实在在能支配“主人”命运的老板。“主人”们就只有撞大运了,一切要看你碰上个什么样的老板和企业,碰上好的跟着沾光,碰上坏的倒霉的只能是工人了。“主人”们没有变,人民群众还是过去的人民群众,老板却是什么样的都有,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有钱的没钱的有钱的装没钱没钱的装有钱的,中国的外国的城里的乡村的中外合资的城乡合办的,认真负责的坑蒙拐骗的……世上有多少弄钱的招,就有多少老板。于是“主人”们的境地也就千变万化、苦乐不均了。“主人”们连自己的命运都做不了主,又算哪门子“主人”呢?现在还有哪些事是工人群众能插得上嘴的呢?

  1996年的春节前夕,2月11日的《新民晚报》介绍了一位女“主人”的生活境况:“每个月二百一十元是杨美芳全部收入,除去房租、水电,还要自付六十元医药费。家中只有一口橱,一张床,一桌二椅,破冰箱没插电,放着一包粉丝,一碗清水光汤的黄芽菜。煤气装不起,就用小电炉子熬粥烧水,真可谓一贫如洗。儿子上初中,瘦得像根豆芽,衣衫也很单薄,杨美芳说:‘这些衣裳全是人家送的,儿子从来不跟我提任何要求。七岁就帮我当家,洗衣服,每天踏三刻钟自行车去上学,中午一块八角吃一碗面汤……’”

  杨美芳不是惟一的,也不是最苦的。

  但是众多“仆人”落到了这般境地的却很少。

  国营企业“大面积亏损”已不是新闻和秘闻,首当其冲的是工人,或减薪,或停薪,或干脆被裁掉。而“公仆”们被裁掉的就很少,他们的收入也基本不受影响,甚至不影响出国,不影响坐豪华轿车,不影响脑满肠肥嘴边流油。某大厂,各个车间里均冷冷清清,处于停产状态,惟独招待餐厅里天天烟雾腾腾,灯红酒绿。工人们说:“我们厂穷得只剩下让头头们吃饭的钱啦!”如今任何一个企业对工人的约束机制都极为严密,对“公仆”们的约束和监督则相对宽松得多,何况他们有职有权有自己的活动空间和灵活性,也就有能力进行“你有政策我有对策”的运作。“富了和尚穷了庙”的事已不新鲜。

  工人们可以不要“主人”这顶桂冠,但不会不要生存的权利和做人的尊严。凡事都要有个限度,“主”和“仆”的关系已经变得十分敏感了,可还没有引起“公仆”们应有的重视。其实,哪一个成功的企业里,管理者和群众的关系会是尖锐对抗的呢?恰恰相反,成功的企业无一不是能成功地调动职工群众的积极性和责任感的。这并非是社会主义的说教,即便是在西方一些发达的国家里,他们也有裁员,也有失业,也有贫困,也有巨大的贫富差距,但少了一些花里胡哨、自欺欺人的文字游戏,多了一些实实在在的自尊和自信,因此管理者的任务反而单纯得多。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相信现代“公仆”这些“毛”们,对此古训不会感到陌生。但有些“毛”已经膨胀,不再重视“皮”的存在,只看到自己是多么光亮,多么飘柔,可以神气活现地凌驾于“皮”之上。拼命使用高档的洗毛水、美发膏之类的东西,却忽视营养赖以生存的“皮”。忘记了一旦失去“皮”,自己这些“毛”们又能光亮、飘柔几时呢?

  1996年10月 当今骂坛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