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土
佛教里有净土宗。《摄大乘论》里说:“所居之土,无于五浊,如彼玻璃珂等,名清净土。”可见净土就是没有被五浊(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垢染的清净世界,如“阿弥陀佛净土”。当今滚滚尘世之中还有净土吗?
前两年美国科学家在亚利桑那州造了一个世外桃源,名为“生物圈2号”。他们曾给地球命名为“生物圈1号”。四男四女共八名科学家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生态系统中度过了731天封闭式的自给自足的原始生活,种庄稼,养禽畜,搞研究,遇到了重重困难,也享受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快乐。他们此举并不是想为世界创造一块净土,而是为了征服,为将来向太空向火星移民做试验。那个占地三、四英亩的人造世外桃源,让人想到了净土,引起全世界的关注,报名想参加试验的人踊跃异常。与其说大家争先恐后是为了将来上太空做准备,我宁愿相信是现代人们向往一种与世隔绝的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向往一块净土,一块乐土,一片绿色。这里提出了一个问题:上太空为什么要先当农民?最“原始”的种地和最“尖端”的航天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倒是德国著名的精神病治疗医生汉斯·兰比希设计了另一个举世无双的明希威勒农场,占地50公顷,种植土豆、小麦、甜菜,喂养着肉牛、奶牛和鸡鸭等禽畜。在四名护理人员的协助下,他带领着一批在现代社会生活中精神受到刺激和心理严重失衡的不幸者,春种秋收,自食其力。渐渐地情绪放松,改善了自我感觉,性格恢复正常。这就是意味深长的“农场疗法”。现代生活造成了许多现代疾病,而发达的现代医学却治不了这些现代疾病,不得不求助于改变生存环境和生存方式,采用最原始的“男耕女织”的办法,不想竟收到了奇效。因为“农场”隔绝了社会的污染源,保护病人不再受“五浊”的侵害。
那么,人到底需要什么?为什么在人们的心目中,“净”总是和“土”连在一起?
然而人们并不喜欢土,不愿沾土,不愿身上有土,不愿被人说是老土……却没有一个人能离得开土。到哪里去寻找一个既不脱离现代社会,又可永久地安身立命的净土呢?现在该说到正题了,人间确实还有这样的地方,去年金秋十月我就去了这样一个地方。当地的人都说我来的不是时候,应该在夏天来,能看到真正的绿,44万亩大绿,波澜壮阔,多姿多彩,绿油油,水汪汪,纤尘不染,天地洁净,却磅礴着生机。或者在冬天来,大雪覆盖,世界一片洁白,饱览高寒地区的风尘,可滑雪,可打猎……
然而我还是庆幸能在这个时候来,见到了黑土地,见到了黑土地上的秋熟。成熟的大豆变成了铁褐色,齐刷刷黑压压,像比着尺子长得一样齐,一样高,一样饱满,在辽阔的黑土地上无拘无束、无穷无尽地铺展开来。我头脑里原有的关于庄稼地的概念是成块的,成条的,有各种形状的,有大有小,地里长着高高低低、五花八门的庄稼。站在黑土地上却不敢确定这还叫不叫庄稼地?这里的地没有边,没有界,没有形状,天是圆的地就是圆的,天是方的地也是方的,你一眼能看多远,大豆地就伸展多远。如同航行在太平洋上对海水的感觉一样,谁能估计得出海水有多少呢?
黑土地上的秋收是一场真正的大战,几百台各种型号的大型联合收割机,有规则地分布在44万亩土地上,排开了阵势,这一个个庞然大物把大豆连杆带荚一并吞下,将滚圆的豆粒留在自己肚里,又飞快地吐出豆秆和豆荚,如同战舰搅起海浪。拖拉机跟在它后面耙地,辛苦了一年的黑土地又露出它的真面目,显得轻松而欣慰。卡车往来穿梭,把收割机吐出来的黄灿灿的豆粒运到场院里。说它像一场大战,还因为从战斗一打响便不能停下来,无分昼夜,大概要持续一个多月。直至把黑土地上的最后一粒豆子收进仓库。我来得正是时候,秋收大战正进入高潮。
这块黑土地的中心是北纬49°,东经125°,从中国地图上看,正处在鸡头的脑部。这样的黑土地在地球上共有三块,一块在乌克兰,使乌克兰成为苏联的粮仓。另一块在北美洲中部,使加拿大小麦产量居世界前列,使美国成为世界头号农业强国。第三块就在中国东北部,松花江和嫩江平原上。见惯了黄土和红土的人,常以为松嫩平原上铺了一层黑粪。翻开的黑土,松软,湿润,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如同挂了一层油。寒冷是形成黑土地的一个重要条件,经过寒冷孕育出来的绿色才能辉煌壮阔。黑土地也是大自然对人类的厚赐,有这样的黑土才会有盛大的绿色。嫩江基地没有辜负这片黑土地,在千里旷野,割豆的,晒豆的,装豆的,运豆的,一幅秋满人间的兴旺景象。
此时说是晚秋,却比关内的初冬还要冷,而且越躲在房子里越冷,一旦扑到黑土地里,则会感到一股无边的热力……一望无际的黑土,黑得纯粹,黑得油亮,黑得湿润松软,仿佛一把能攥出油来,当地人说插下根筷子也发芽。同时又黑得干净,黑得让人生出一种亲近,想在上面跑一跑、跳一跳,想在上面打滚,沾上一身黑土黑泥也不会嫌脏。
黑土地富有而强大的生命力,仿佛能使人变得热情、单纯和高尚。我让自己感到了惊讶:为什么一见之下就喜欢上了这片黑土?也许是被征服这片黑土地的人所吸引吧?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或许应该叫战斗着3600多名特别的人,说他们“特别”是因为他们有着多重身份:首先他们是正规部队,有着正式的番号,战斗力不亚于任何一个野战部队。他们又是农民,主要任务是种地打粮食,他们另有一个牌子,叫“嫩江基地”。他们还是科学家、企业家、工程师、工人,善观气象,懂得土壤,精通机械,每个人都能操作联合收割机、播种机、拖拉机、汽车……似乎凡是有发动机带轱辘的他们就会驾驶。
黑土地的文明造就出来的人,无论他们有着多么大的本事,有着怎样的才华,成就了多么骄人的业绩,外表和骨子里都有一股真淳,一种诚厚。有着农民的朴实,工人的干练,军人的作风,知识分子的素养,像种子一样,走下去立刻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单独挑出来,都是出类拔萃的,身上背着一串荣誉,毕业于各个年代的大学生、中专生一抓一大把,功臣一抓一大把,奇才、怪才、能工、巧匠、格外能吃苦的、格外能干的一抓一大把……
他们为什么会聚集到这里,并能长期留了下来?答案是缘于对黑土的向往,被绿色所吸引。他们选择了黑土也就是选择了绿色,成了军人便是接受了绿色的选择。在我即将离开嫩江基地的时候,基地送给我一袋黑土,这是非常珍贵的礼物。明年春天我家里的花木倒盆换土的时候,将给每个盆里都撒上一把黑土,愿我的花木也能长出嫩江基地那样的绿色。 蒋子龙散文集:红豆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