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与古树
持续了有些年头的所谓“文化热”“国学热”,与全民大旅游相契合,各处都打起“文化牌”,于是也造就了“古村热”。大家都在比量看谁的年头长,似乎谁越古旧谁就越有文化。
近年来外出到哪里都要看古村落,有相当一部分古村已荒败不堪,几无人烟,一户户透风漏气、摇摇欲坠的老宅子门上挂着锈渍斑斑的铁锁,勉为其难地还在拼力支持着当地的旅游收入。但也确有许多依旧人烟兴盛的古村,它们大都靠山近水,地处平原的古村没有山可靠,但水是绝不能缺的,或靠河,或临江,或面海……
没有江河湖海的自然优势,也要挖塘打井引水蓄水。《管子·水地篇》称:“水者,万物之本源,诸生之宗宝”。所以,“吉地不可无水”,长盛不衰的古村,一定要有好水。
但古村最显著的标志,还是要有古树。
古树自然都是大树,生长了数百年、上千年、甚或数千年。如四川的打凼村,酷似群山中的一把“太师椅”,三面翠峰护佑,一条溪流滚着浪花从前面开阔处款款流进村来,在村内兜了个“U”形的弯,又吸纳了诸多从后山流下来的泉水,清滢滢地转身继续前行,果然是“金城环抱,水之罗绕”。最奇的还是村口那十几株巨樟,树龄从几百岁到千岁不等,最大的那株树干上披红挂彩,树下摆着香炉和供品,被全村人当做神一样敬奉着。不远处还有一株大树,从远处看枝繁叶茂,冠盖如云,却不知曾经历过怎样的雷击火烧,树干的下部有个巨大的空洞,年轻人喜欢在里面谈情说爱或搞小型聚会,老年人则喜欢在里面打麻将。一个树洞俨然成了打凼村的“娱乐中心”。
亲近树、崇拜树是人类固有的天性。大树代表一个村子的形象,乃至命运。有古树,村子就有了历史,有了故事,有了灵性,能读懂树,也就读懂古村了。广东的南社是个有1400年历史的古村,一条很像样子的河流穿村而过,河两岸是立地参天的古榕。村中心最引人瞩目的那株千年巨榕,在1976年“文革风暴”形成时突然枯死了。因它是南社村的象征,甚至是村里老人心中的图腾,虽死也没人敢动它。巨榕死了10年之久,“文革”结束后竟渐渐又活过来,不是冒出新枝重新生长,而像昏迷后复苏一样,是整体的复活,树形依然,气象依然。
我在南社村时不只一遍听到当地人讲述这棵树决然赴死又死而后生的传奇,似乎是要一再向我证明,古树为神,想不承认它有灵性都不行。相同的神奇在江西渼陂也发生过。这是个有800多年历史的神秘古村,坐落于富水河畔,山抱水环,天然形胜。除去有一条河,村里还有与天上28星宿相对应的28个水塘,串连环绕,小桥流水,息息相通。村内巷道按八卦修造,用卵石铺就,在村南“翰林第”的大房子前面,有一株600年的古樟树,同根双干,又称“连理樟”。名为“连理”却一边生机盎然,一边已干枯死掉。
村长给我讲了个故事,1930年底,红军第一次反围剿成功,捉住了国民党18师师长、江西剿匪总指挥张辉瓒,在押解途中遇到红军总司令朱德,朱德立即下令为其松绑,毛泽东也当面许诺张辉瓒,红军不会杀他。并嘱咐红军军长何长工:“这个张辉瓒不要杀,杀他没有什么益处,留着他反而对我们有用,对革命有用,起码对国民党官兵是个教育,会有影响。”但在苏区政府召开的祝捷大会上,局势失控,赤卫队员从红军战士手中抢走张辉瓒,当即处决,并割下头颅装进竹笼,放在一块木板上扔进江里,任其顺水漂流,将没有头的尸体就挂在“连理樟”上示众。
自那时起,古樟挂尸体的那一边就渐渐枯萎死去了。
宇宙万物都有自己的灵性,即所谓“一花一世界”“日暮依木而憩”。凡是生命,就有相通的东西,即便是植物与动物之间也一样。这种相通的东西就是“气”。哲学史家张岱年说过,西周末年的伯阳父就已提出“天地之气”,以后又有许多哲人涉足“气”河。在中国哲学中,“气”是构成自然万物的基本要素。而树有形,自然有自己的气场。尤其是大树、古树,固聚阳气,护荫地脉。
大跃进的灾难是从砍树开始的,“三年自然灾害”也与“毁林造田”有关。古村的古树,是历史变迁的见证,甚至可以说一棵古树,就是一个村庄。安徽随州的一个古村,有几株3000年以上的巨大银杏,上个世纪度荒时期曾救活过不少人;陕西黄帝陵有5000年的古柏……世界上还没有长城、没有金字塔,罗马帝国和大秦帝国还没有诞生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些树了,我们却往往“真神不敬敬假神”。
现代社会经常会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热潮”,一会儿这个“热”,一会儿那个“热”,但愿当下的“古村热”“古村游”,不要冷落乃至伤损了古树。 蒋子龙散文集:红豆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