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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胶林

一瞬集 蒋子龙 3181 2021-04-06 06:21

  大自然中惟橡胶树的命运最凄苦,我从未见过高大粗壮带着野性的橡胶树,见到的都是干干净净、规规矩矩的橡胶林,或粗如小腿,或细如胳膊,躯干上被刀割出蛇形沟槽,有白色浆液顺沟槽流出,流进吊在底部的一个铁桶里。病恹恹,瘦鳞嶙,人们称它为“流泪的树”。流出的泪就是橡胶。经常流泪并未引来人类的同情,而是更加频繁地宰割。橡胶树规则地排成行,安分守己地站立着,等待着。

  在它们旁边就是侥幸存活下来的热带雨林,绿森森宛如一片铜墙铁壁,横生竖长的各种灌木拥挤着乔木,乔木拉扯着藤条野蔓,你身上有我一只脚,我身上有你一只手,互相扶持,互相依存,牵一根动一片,繁茂庞杂,密不透风,磅礴着一种强大的能威慑人类的生命力。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着怎样的凶险,没有人敢轻易钻进去,大自然森罗万象的原始野性足以逼退人类的好奇心。和橡胶林的驯服形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观。

  然而近代对海南岛的开发就是从种植橡胶树开始的。

  1906年,45岁的马来西亚华侨何麟书筹股5000光洋,带着4000粒橡胶树的种籽,回到故乡海南岛乐会县合口湾,在茂密的原始森林里开出一块地方,创办了“琼安胶园”,又称“琼安垦务有限公司”。可惜连播三年,无一发芽,何麟书所筹股本尽失,股东们丧志,纷纷退出。他重返马来西亚,请教内行,精心选出5000株橡胶树苗,再冒风险带回故里,惨淡经营11年,原产于巴西的橡胶树终于在海南岛引植成功。

  于是,“琼安胶园”被后人称为“中华橡胶之母”。

  何麟书先生的成功吸引了更多的华侨从马来西亚、菲律宾、新加坡等地回国,在海南的其他地方开办胶园,渐渐地海南岛建立起91个橡胶种植园,开垦出32000亩胶林。原始的热带雨林以及里面的野生动物,作出了退让。看着当年下南洋的人又回来了,南洋的文明也随着生产橡胶的技术一块上岛了。此时的中国北方大陆正充斥着美孚石油、英美烟草公司生产的香烟和基督教,这三样东西同样也带来了西方文化……

  海南岛的历史上曾拒绝过一些名人,接纳过一些名人,也产生了一些名人。拒绝过想征服它的一些著名将领,如东汉的伏波将军马援,三国时期的孙权等。却收留了一批从京贬谪到海南的朝廷重臣,如“五公祠”里就立着唐宋两朝五名宰相和副宰相,后来,声名赫赫的苏东坡也被贬到了海南儋州。海南岛本身也产生了一批名人,如冼夫人、邱浚、海瑞、宋耀如等。但不记得哪位名人为开发海南做过什么事情,土生土长的大人物也都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到外面求取功名,当功成名就最有作为的时候又回不了海南。被贬到海南的大人物往往消沉,或绝食而亡,或得过且过,有酒喝有肉吃就不错了。

  我不想苛责古人,当时被流放海南是仅次于死刑的一种惩罚,可见海南之荒蛮,大人物陷于这种境地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倒是一个不知名的江苏女子困在海南30年,向黎族妇女学了一手纺织技术,后来回到家乡成了大名鼎鼎的黄道婆。

  如此说来,有功于海南的人中,何麟书倒应该被写进海南的历史。在他创办琼安胶园45年之后,中国政府在广州成立了华南垦殖局,由当时的中共中央华南局第一书记兼任局长,指挥刚刚由野战军改编成的屯垦部队在海南岛大面积种植橡胶林。

  因为橡胶是战略物资。笼而统之地说,世界是由两种物质构成的:一种是硬的,一种是软的。路是硬的轮胎是软的,骨头膝盖是硬的鞋是软的,精钢做成的压力锅是硬的却少不了软的胶圈儿。有硬就有软,有刚就有柔,有阳就有阴,有钢铁就必须有橡胶。自行车、汽车、火车、飞机、轮船等一切人间的钢铁制品,都少不了橡胶。制造一艘35000吨的军舰,需要6.8吨橡胶;装备一辆28吨重的轻型坦克,需要800公斤橡胶,生产一架喷气式歼击机,需要600公斤橡胶……更不要说橡胶在医学、化工、轻工等领域广泛而又无法替代的用途。考核一个国家强弱的最简单的标准就是看它的钢铁和橡胶的产量。资本主义强国对刚诞生的新中国很不习惯,开始对中国实行经济封锁,橡胶当然在禁运之列。而新中国要想强大,要想发展,不可一日无橡胶。中央政府就把“橡胶自给”的任务交给了农垦大军。

  海南岛热闹起来了,成立了近百座农场,一下子集结了70000多名种植工人,其中大部分是转业军人。还有相当数量的归国华侨,他们不再是几个几十个地回来,而是成千上万地回国,“挑着简单的行李,从海口向垦荒点进发”。首先展开了人与兽的争夺地盘的战斗……

  白天,工人们一上山,猴子们便成群结队地下山了,钻到工人们的家里把能吃的东西全部吃光,把坛坛罐罐打烂。如同鬼子进村扫荡,只差没有放把火。夜晚,山猪、箭猪、水鹿、山羊又出动了,甜丝丝的橡胶树的树皮以及橡胶幼苗的嫩叶,非常适合它们的口味,一夜之间可啃光幼苗,捣毁胶园。种植工人不得不建茅寮、设岗哨,夜色降临便敲铜锣,击皮鼓,放土枪,点篝火,大呼小叫,吆喝连天,以驱赶野兽,保护胶园。

  人和兽争夺的是生存权。人类建胶园毁了野生动物赖以生存的原始森林。野兽好像报复般地毁了胶园,工人们轻者受处罚,重者被法办。因为拿不出橡胶国家将受治于人,无法在世界立足,不能不严明法纪,也就顾不得野生动物以及它们所赖以生存的绿色环境了。

  同一次又一次难以表述的人祸、天灾相比,野生动物的侵害算是最好对付的了。30年风风雨雨过去了,橡胶树始终是海南农垦的“摇钱树”。在这棵“摇钱树”下,海南农垦人口达到了百万,国产橡胶的70%是由海南提供的。

  至今,海南全岛还有80株橡胶母树,树龄在84年以上。最大的树围2.4米,树高32米,树冠障空,翠云交干,躯干上刀伤累累,疙瘩瘤丘,“老皮张展黑龙鳞”。这些母树是海南开发的活见证,它看着许多农垦人在它旁边倒下了,骨灰又埋在了它的脚下,它看着第三代农垦人长大成熟……

  如果说何麟书算作第一代农垦人,现在已到了第三代。第一代和第二代农垦人是从四面八方来到海南,第三代农垦人则是千方百计地要出去,他们把生意做到了美国、韩国、日本、台湾、香港、肯尼亚、新几内亚等十几个国家和地区。这一代人的眼光也不再只盯着橡胶……但是,无论现在的海南怎样开放,怎样引人注目,也不能轻视农垦。

  农垦系统的收入仍然占全省工农业总产值的1/4。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中国曾一哄而起地建立了许多生产建设兵团,随着“文革”的结束也一哄而散了。惟有新疆和海南仍然保留住了早在“文革”前就已经建立起来的庞大的农垦大军,他们不是一哄而起的产物,也不可能一哄而散。历史可以戏弄“文化大革命”,“革命”甚至也可以戏弄历史,却不能戏弄土地,不能戏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在戈壁滩上创造出来的一块块绿洲,和海南农垦战士种植的橡胶林。

  铁干钢肤的橡胶母树,是功不可没的,曾接受了种胶工人80多年的谢拜(每逢割胶季节,割胶工每天在割胶和收胶的时候,都要给胶树“做拜”),是不容亵渎的。记不得是谁写过这样两句诗:“材大贤于人有用,节高仙于世无情”。用来做寿联送给橡胶母树是非常合适的。

  橡胶不是泡沫,农垦业曾是海南经济的根。随着海南的发达,希望这根不要被砍断,而是越来越粗壮。根深叶茂,大树落落。 一瞬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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