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蒋子龙文集.12,人物传奇

城与镇的启示

  城镇需要示范

  毋庸置疑,上海世博会自然要把中国最好的东西展示给世界。凡参展的二百多个国家和地区也一样,拿来的都是他们引以为荣的最高文化成果和科技进步的成就,谁有粉不往脸上擦?令人惊异的是,世博会上还要展览一个中国的小城镇,带有示范性质,既代表中国城镇发展的现实与未来,又具备典范价值、样本的意义。

  这至少说明两点:

  第一,城镇的发展与进步,在中国乃至世界都显得异常重要,千百年来人类一直在探索城市的发展模式,而城又离不开镇,怎样解决城与镇在空间、秩序、精神和物质上的平衡与协调?现代人类该怎样与城市、与自然相处?由于地球的环境污染和发展问题的日趋严重,研究和探索城镇的发展形式和方向就愈加迫切。

  第二,既然敢向世界宣布,就说明中国有信心能够选出这样一个可作示范的小城镇。

  全国县级以上的城市六百六十一个,镇一万九千五百二十二个,乡一万四千六百七十七个。

  “城镇”——显然不是指“城”和“镇”,也不是指城市,而是单指靠近城市的“镇”。

  镇在乡村,则称“乡镇”。

  在这近两万个镇中,还有所谓“十大古镇”、“九大名镇”……遴选的结果,天津的华明镇拔得头筹,成为“中国首例示范小城镇”。

  在世博会开展的一百八十四天里,有二百余万人、三百个专业团队参观了华明镇馆,领略了“一样的土地,不一样的生活”。

  他们写下了五万条留言。一位叫里果的加拿大人写道:“这个馆我来过两次,真为中国农民的幸福生活感到高兴。我爱这个小城!”

  一位北京老人流着泪写道:“华明镇实现了中国农民的梦啊!”

  那么,华明镇的“梦之旅”又是如何起步的呢?

  从荒草坨走来

  海浪筑堤,河流造陆。历史上黄河曾三次从天津入海,泥淤沙垫,海进海退,逐渐生成了天津平原。滩涂广阔,河道密布,海淡水交汇,沼泽地成片。

  但大自然的造陆运动并未停止,桑田沧海、沧海桑田,湿地渐渐地变成“干地”。天津的东部平原,由于缺水而土地板结,盐碱加重。别处的盐碱地是起白霜,这里的土地竟被盐渍碱浸得发红,于是有一个千年古村,干脆就取名为“赤土”。

  在这方圆一百五十六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散落着大小不等的十二个村落:荒草坨,胡张庄,南、北于堡,南、北坨,范庄,赵庄,永和村,贯庄……一九五三年,建立“荒草坨乡”。

  一九八四年,国务院决定放宽建镇标准,实行镇管村体制,荒草坨顺理成章地又改为镇。

  在大自然“造陆”的同时,人类也在拼命造城。荒草坨一带的村民们,明显地感受到身边大城市的膨胀和霸道。他们的楼房越建越不嫌多,似乎就快要建到自己的地头上了……

  一场西风下来,村边、树梢就会挂满脏兮兮的白色塑料袋,像正在办一场大的丧事。农村的脏东西还可以沤成粪肥,这些城里的袋子埋在地下不烂,被猪呀羊的吃了会得病。

  已经干涸了许多年的老河道,老盼着发水,却总是无水可发,甚至连海水也不再倒灌。有一天早晨,村民们醒来便闻到一股奇怪的臭味,大家追逐着臭味来到村外,看到干河道里涨满了乌黑的臭水,水面上翻滚着恐怖的气泡……

  臭河形成很容易,仿佛是一夜间的事。要治理臭河可就难了,找了多少人,讲了多少理,臭水照旧源源不断地从城里流出来,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工厂,你总不能让他们光吃不拉呀?

  牲口拉的东西可以当粪,为什么城里工厂拉的东西不能养地?于是有胆大的农民,待立冬后地里干净了,便将臭水灌进地里,积水半米深,真可谓臭气熏天,家家户户无论白天黑夜都门窗紧闭。经过一个冬天,到来年开春,臭水已全部渗入土层,黏土地变成黑土地,看上去还不错。随即开犁下种,稻子长得也还可以。但收割后碾出了米,却无人敢吃。试着喂一头小猪,几天后小猪就躺倒不再进食。

  村里终究还是有能人,几年下来挣了点钱,学城里人的样子盖起了两层小楼,鹤立鸡群般的很是风光了一阵子。但很快就觉得不是味儿了,看着是楼上楼下,却没有上下水道,还得到外边刨坑拉屎,在楼里也还是抱柴火烧大锅,楼外被垃圾包围,楼内跟其他庄户人家没什么大的区别。所谓两层小楼,不过是把两间土坯房摞了起来。

  以为把两间平房摞起来就是“楼上楼下”,代表了城郊农民的一种心态。离城市很近,村子不但没有变干净,反而更脏了,人的心思也更浮躁。尤其是年轻人,种地不认头,进城没门路,眼界高了,心里却暗了……

  荒草坨镇的十几个村子,和城市紧密相连,却又被一种隔膜和差异撕裂开来。

  我们谁都不能不承认,最早是农民运动带动了中国革命,从而造就了共和国。在中国历史上,每一次大的变革都与农民和土地有关,商鞅、王安石的变法,张居正的新政等等,土地的变革始终是推动历史发展的重大动力。然而,革命并没有自然带来公正对待农民的社会秩序,农民人数最多,在政治和经济上却始终是弱势群体。到“文革”后期,农村几近破产。于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改革开放,又最先从农村开始,被称为是中国的“第二次革命”。农民像以往一样又成了推动社会历史前进的原动力。

  中国三十年的高速发展,农民功不可没,前几年的“三提五统”时期,中国农业每年上缴国家财政上千亿元。但残酷的现实是:农民还只是“利益的旁观者”。对于农村,我们索取的太多,而给予的又太少了。

  现代人称其为:“城乡二元困境。”

  一九九四年秋天,荒草坨镇更名为“华明镇”。人们都祈望,这一大片荒草坨,有了一个华贵明亮的名字之后,也真能过上一种华贵明亮的生活。

  村口的讲演者

  二〇〇六年秋后的一个傍晚。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肩上背着沉重的帆布兜子,走进偏远的范庄。他一进庄就被村民们盯上了,看他肩上的大兜子必定是做小买卖的,可看他的神态装束,又实在不像个买卖人。

  来人进庄后不发一声吆喝,在庄里走了一圈,选了靠村口一个豁亮的地方停下来,放下肩上的大兜子,抹抹额头的汗水,笑模悠悠地打量着跟过来瞧新鲜的人,却仍旧不出声。

  有人奇怪,忍不住先发问:你这人有意思,进村转了一大圈也不说话,谁知道你是卖什么的?兜子里装的嘛?你卖什么得吆喝什么呀!

  来人终于出声了:好,那我就吆喝吆喝我兜子里的东西,幸福!

  幸福?世上还有卖幸福的?围着他的人一阵哄笑,一阵惊讶。

  你的幸福怎么卖?论分量,还是论兜子卖?

  不卖,幸福无价。但可以兑换。

  拿什么换?

  每家每户的宅基地。

  哦呵……我知道你是谁了!有个在庄上管点事的人认出了来者,大声嚷嚷起来,我说怎么看你都不像买卖人呢,他是咱们镇上的书记!

  来人终于自我介绍道:我叫张长河。

  农民们立刻客气起来:那就快到村委会去坐着吧。

  张长河一摆手:不用了,在这儿好跟大伙儿说话。

  大家七言八语,话多了起来……不一会儿村干部们听到信儿也跑过来了,有的手里拿着电喇叭,有人还扛来一条板凳,是准备让张长河坐的。可村民们越围越多,后边还有一群一伙地像赶庙会一样正朝这儿拥过来。大家已经听说用宅基地换房的事,心里充满期待,都想听一听是怎么回事。

  张长河见村民们越围越多,便抬腿站到了板凳上,有心急的扬着脸催问道:张书记,真的可以宅基地换房吗?

  “不错,这次是上边给坐劲,说白了就是市长拍了板,让我们这么搞。没有市里坐劲,我一个镇书记哪有这个智慧,哪有这个气魄?你们算是赶上了好时机,中国的农村要进入一个城镇化建设的阶段,我们这一片正好蓄势待发,大有可为,所以领导就给咱想出这么个好主意。可以说是个金点子。我们也得下决心,动真格的。”

  怎么个动法?

  “大伙儿肯定已经听说过这件事了,各村的干部和党员骨干也都培训过,已经在全镇都热闹起来。可我就是不放心,老想跟村民们都能直接碰个头,面对面地把这件事说透,我要亲耳听到你们说同意,或者听你们提出不同的意见。”

  张书记你就快说吧,到底怎么个换法?说了归齐这是个什么招儿呀?

  “大家要知道,现在无论谁想干什么事,国家有一条大的法规不能破,绝对不能再占用耕地。如果能随便卖地,嘛招都不用想,傻子都能赚钱。谁不知道咱们的基本国情是人多地少,目前我国耕地总面积就还剩下十八亿亩,这是保证十三亿人饭碗的最底线。手里有粮,心里才不慌嘛。还有一条,上边没钱,别把宝压在靠国家出资上。又不让占地,上边又不给钱,那我们怎么办?用我们的宅基地换一座新的城镇,这真算得上是神来之笔!我们镇十二个村子的宅基地加在一块是一万二千亩,拿出三分之一做商品房开发,用赚的钱建一座占地四千亩的农村新城,还剩下四千亩搞商业区,安排农民就业……”

  张长河的面前已经聚集起一大片人,挤挤擦擦,交头接耳。有的伸长脖子凝神静气,唯恐漏掉书记的每一个字。有的带着满脑子问题想当面向书记问个清楚,抓他喘气的空就插上了嘴:张书记,你说的宅基地,是光指宅子,还是连我们承包的土地也得交出去?

  “不,光是你家宅子所占的地。这次宅基地换房有两大原则,一是土地承包责任制不变,是你的地就还是你的。二是必须尊重自愿,谁不想换绝不会有人强迫你。刚才我是搭便车来的,车把我放在你们庄外的道边上就去干别的事了,我背着个大兜子进庄,有人问我是卖什么的?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大兜子里装的是刚印出来的《拆迁还迁办法》,一户一本,分不过来村主任再到镇上去领。”

  下边有人议论:这个书记说话痛快,心思敞亮,像个干事的人……

  有人抬起脚跟发出高腔:张书记,你说的这个新镇建在哪儿呀?

  张长河一脸自信:“既然要建新的,谁不想选块风水宝地呀?我们请专家帮着千挑万选,还得考虑长远规划,最终可以说是四面见线地确定了一块好地方,距离天津市中心区十公里,在空港物流加工区对面,在京津塘高速和津汉公路的中间,东边挨着东丽湖度假区,西边靠着经济功能区,四通八达,为的是将来安排我们的人就业方便。搬进新城之后,咱们的目标是把全镇人打造成‘四金农民’。”

  哪“四金”?

  “就是金子的‘金’,金钱的‘金’。第一层金是有薪金,保证劳动就业。看看我们的周边,都是大型经济实体,是市里新的经济增长点,你只要不挑肥拣瘦,我保证你有活儿干。第二层金是有保障金,扩大养老保险,实行养老金保险补贴,推行新型合作医疗,增加农民养老金收入。第三层金是有股金,农民入股,坐地分成,趁创建新镇的机会,我们也确立一些新章程,探索农村的新型经济组织形式,实现农民变居民,农民变股民,切实增加农民股金收入。第四层金是租金收入,你的土地可以个人转让耕种,也可以集体承包经营,还可以由镇上统一经营,你只管等着收租金,用宅基地换的新房子多的,可以卖也可以出租,月月年年赚租金。”

  听着真不错,人群里像开了锅:这个书记说话贴边,有股子利索劲。就是不知道将来的新城是什么样的?

  一谈起新城,张长河越发的喜不自胜:“这我得多说两句,我们是请天津规划设计院给规划设计的,在同类设计评选中获一等奖。为什么要称新城呢?完全建得跟城里的小区一样,那就没多大意思,得保留农村的优势,比如将原来田埂上的一千多棵旱柳和果树,全部保存下来,突出田园特色,塑造湿地风情。但又不能跟农村差不多,如果出了咸菜缸又进萝卜窖,那我们还折腾个什么劲?要吸收城市的优点,一年四季采用地热温泉集中供热。新区内有九年一贯制的学校、中心医院、中心幼儿园以及全套服务设施,既是高水准的新型生活区,在建筑风格和规划布局上又突出我们这个地方的文化特点,街心公园和湖面漂亮得让人不想进屋。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劲,当然要搞个绝的出来,就得让农民惊喜,让城里人眼馋。不过,我在这儿说多好也没有用,得你们自己去看,尽管去选自己满意的新家。”

  有人高叫一声:张书记你们办了件大好事,这才是父母官哪!

  张长河也高声回应:不,我们不是父母官,是为父母办事!

  几天后,范庄子的村民百分之百地到村委会登记,申请迁往新镇。曾立过七次功、原是北京军区特种兵部队示范连连长的张长河,受启发开始一个村一个村地讲演。

  万户大搬迁

  入冬后,北风振野,湖冰清绝。然而在天津市的东半边,却千门万户不知寒,喜气蒸腾,人心大热,感染得津沽大地也急剧升温,似满街都是张籍的吟唱:“满堂虚左待,众目望乔迁。”

  谁能想象得出,十二个村子有一万多户农民,同时往一座崭新的新城里搬家,那该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很像当年的一场解放战争,大军正在进城,浩浩荡荡,车水马龙,烟尘滚滚,鞭炮轰鸣。

  所不同的这是一支农民大军,有庞杂的步行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绵延不断,说说笑笑。或手提肩扛,或怀抱细软,经之营之,庶民攻之。

  有花花绿绿的自行车队,车把上挂着七零八碎,后座上驮着大包小兜,骑者们的脑袋都扬得老高,嘴里哼唧着流行小调……还有大车队,一辆辆码得像小山包,然后用大绳横七道竖八道地从外边绑扎结实。车把式晃悠着手里的鞭子,把牲口轰赶得咴咴直叫。

  最牛的是汽车队,那是有本事的农户雇了城里的搬家公司,将所有东西都放进封闭的铁皮车厢里,严严实实,安全牢靠。前面响着喇叭,后面卷着尘土,占据着乡村大道的中心位置,威风八面地呼啸而进……

  这样一支支庞大的人流和车队,通过几条大道涌向天津市,最后汇集在距离市中心十公里处的新城镇。济济大城市,赫赫农民居。这是一片崭新的新城,占地近六平方公里,建筑群落和环境规划,体现了当下最先进的设计理念,很好地保留了当地的民风、民俗和民习。飞槛向空摩,窗前绿影动。亭阁相扶,阳光辉映。美哉轮焉,美哉奂焉。

  难怪村民们个个都兴高采烈,喜气盈盈。家家的大门上都贴着双喜字,亮得耀眼,红得热烈,在大冬天里透出一股浓浓的春意。农民们表达喜庆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放鞭炮,搬离农村的老房子时要放一通,车子一进农城还会再放一通,一通接一通的鞭炮声,更震激得农民们心花怒放。

  刚搬来的人家自管随意燃放鞭炮,但鞭炮声一停,立刻便有农城的环卫工过来清扫现场,将鞭炮的碎屑装进麻袋,用小车推走。一开始小区雇了外来人打扫卫生,农民嫌扫大街丢人,而且乱丢乱吐,一点不爱惜自己的小区。有好管事的看不过去,再加上镇里人做工作,清洁工一律换成小区农民,责任心大了,敢随意糟蹋小区环境卫生的人也少了。

  这些环卫工多是中老年人,是刚搬进农城后第一批就业的农民,每月结结实实的有好几百元的固定收入,可比在老家种那些黏土地惬意多了。

  一个穿戴得像新郎官的年轻人,小声对一位老环卫工说:大叔,在老家你老可是有头有脸、说说道道的人,怎么在这儿扫起当街来了?

  老人直起腰,满脸喜兴:小子,这儿的当街比你们家的炕头还干净,你忍心祸祸,我可不忍心看哪。

  你老倒还挺好意思的?

  这有嘛不好意思的?还别不告诉你,你大叔我这撸锄把子的手,能扫上这样的大当街,是上辈子修来的福。你小子要是心眼够用的,就赶紧去登记,听说看大门的保安还没招满,还剩下最后几个名额。

  真的?

  除非你有技术,要不就去参加培训班,毕业后可以到旁边的企业里去应聘。

  就在老环卫工开导小伙子的这工夫,四周围过来一帮老乡亲,大家都是刚搬进农城,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兴奋得就想找人说道说道。他们还有许多消息要打听,听到别人说话就想凑过去听一听……

  华明新城里到处都是这样的问候语:

  搬来了?

  干吗不搬呀,人往高处走嘛。

  住几楼啊?

  五楼。

  五楼高了点。

  嘿,好不容易盼着住上大楼了,干吗不住高点?你没听说在国外楼层越高越值钱,住高了夏天凉快、清静,站在窗跟前看得远。再说了也是图个同村的人都住在一块,相互好有个照应,干吗都方便,心里也踏实。

  这道出了华明新城里一个非常有趣的特点,绝对不同于城里任何一种档次的住宅小区。凡是同村人住在一个楼的,无论是楼洞口的电子安全门,还是家家户户的防盗门,都大敞四开,相互串来串去,随意而不介意,这就叫远亲不如近邻。而那些选房时晚了一步,没有跟同村人住在一起的,自然就得跟外村人混住在一个楼,各楼洞口的大电子铁门都锁得很紧,谁想进楼谁自己拿钥匙开门,各家各户的防盗门也都关着,显得生疏而戒备,觉得格外不方便。人的心思就是这么奇怪。以前住在同一个村里,并没有觉得有多么亲近,甚至为房前屋后的宅基地还闹过别扭。如今住进同一个楼,村民间的感情突然变得亲近了许多……

  于是那些门户大开的人,得便宜卖乖地嘲笑那些孤单的住到别的楼、不得不时时关门闭户的人:你们家的门关这么紧,就不怕掩了尾巴?

  有人挑头就有人帮腔:是啊,这种日子大家不停地进进出出,你们的大铁门叽里哐当地开了关,关了开,就不怕碰坏了?再说这儿又不像在老村子里家家都是单门独户,新城里门口有警卫,四周有围墙,里边到处是探头,谁就是撅下屁股放个屁,都有人盯着,生脸的人根本就进不来。你们把门关那么紧,不是成心折腾自己吗?

  这倒也是,你说的探头是什么玩意儿?

  先搬来的人用手一指灯杆上的摄像镜头:那不是吗?整个新城里所有关键的地方,要道、楼角、街口,都有录像机,不信你到保安的监控室去看,咱们在这儿说闲话,他们电视里就正播放着咱们的镜头哪。

  是吗?这我得去看看。

  快去看看吧,长点见识。咱们这个新城里可是三级防卫。

  嘛叫三级防卫?

  第一级是警防,就是警察一管到底,旁边就是派出所;第二是民防,新城里有自己的保安和执法大队,经常巡逻,昼夜值班;第三是电防,这些探头、报警装置直接跟派出所联网,一有动静警察立马就到。甭说别的,只说一条,你到大城市里看看,家家户户的窗户、阳台都用铁栏杆封起来,像监狱一样,你看看咱的小区里,没有一家封窗户封阳台的,就这个也跟住在保险柜里一样安全!

  想不到探头下的农民们,对摄像探头不仅不反感或惧怕,反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赤土扣肉”

  关于“赤土村”的得名,还有另一种说法。在抗日战争时期,此村勇烈,人人皆是“赤色分子”,拼死不让鬼子进村。鬼子倚仗人多,并借助猛烈的炮火,最终还是占领了该村,将全村人绑在一起,准备全部杀光。当鬼子的刺刀挑到一个叫魏三的半大小子时,突然大雨倾盆,电闪雷鸣。鬼子心虚,害怕激起天怒人怨,被电击雷劈,便急忙收兵,仓皇撤走。

  当地却已血流成河,满村皆红——从此人们便称这个地方为“赤土”。

  当年由雷公救下的魏三,如今已是年近八旬的老人,满脸无奈,眼光混浊,站在自己孤零零的老房子跟前,迟迟不肯挪地方。孙子扶着他,一遍遍地催促:爷爷,快走吧,这破地方有嘛可舍不得的?

  魏三爷生气地呵斥道:你懂个屁,咱老魏家祖祖辈辈可都住在这儿呀!

  问题是咱祖祖辈辈也没在这儿住好啊!孙子一句话还真把老人给噎住了。年轻人赶紧再拿软话哄:当初刚兴换房的时候,我爸不是先跟你老商量的吗?你老不也点了头吗?到这会咱新房子也买了,家也都搬过去了,你老还在这儿耗个嘛劲儿呀!这房子已经不是咱的了,归了政府了。人家等着把地翻了,晾这一冬,明年一开春就下种啦。

  老人嘟囔说:当初我是答应过,看你们都这么乐意,我不答应你们也不干哪!可真要让咱老魏家从此拔根,往后再也见不到赤土的老窝了,我打心里过不去!赤土可是千年的大村子,就这么说没就没了?以后在中国的地面上就再也没有赤土这一号了?

  孙子跺脚撇嘴:哎呀,赤土算个嘛?秦始皇的皇宫,刘邦的老家,楚霸王他们家的大宅院,不都没了吗?也没见人家像你老这么心痛。

  人家心痛不心痛的你看见了?魏三爷长叹一声,咳,你们呀,也就仗着年轻,任嘛都不管不顾!

  孙子装模作样地也长叹一声:哎呀我的宝贝爷爷,你老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就没有不惦记的事呢?这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明白了吧?

  明白个屁!老人终于无可奈何地转身了,好吧,你陪我在村里转一圈儿咱就走。

  哪还有村?如今的赤土已经不成个村子了。魏三爷转身一离开自己的老房子,推土机随即就开过来,哗啦啦轻而易举地就将土坯房推倒了,紧跟着把垃圾铲上卡车,后边就是拖拉机,连翻带平。眨眼的工夫,老宅子复耕成地。赤土的大部分村民都搬走了,多半个村子都变成了耕地,连平时最热闹的那条正街也被推平了,但饭馆还保留着,后墙上的“赤土扣肉”四个红漆大字,显得张扬而又孤独。这是一道从老辈儿传下来的名菜,方圆几十里凡来赤土赶集上市的人,都以能吃上碗扣肉为荣。

  魏三爷不免又是一阵长吁短叹:赤土扣肉不知传了多少辈儿,为咱赤土扬了大名,往后连赤土都没有了,这道菜自然也就跟着一块没了,真是可惜了的!

  饭馆门前竟然还有不少人,或蹲或坐或站,但都不说话。有的闷头抽烟百无聊赖,有的耷拉着眼睛生闷气,有的唉声叹气无计可施,有的嘬着牙花子心有不甘……这些都是还不打算马上搬走的人。他们没想到镇上复耕的决心这么大,搬走一户拆一户,村子被拆了个七零八落,四处尘土飞扬,市场商店都没了,连孩子上学都麻烦了,这让留下的人还怎么过呢?故土难舍是人之常情,可事到如今想不舍也难呀!

  有人看见魏三爷由孙子搀着溜达过来,心里升起一线希望,急忙起身打招呼:三爷,你老也没有走啊?这咱们就有主心骨了,你老得给咱赤土撑腰坐劲哪!

  魏三爷晃晃脑袋:赤土已经没了,谁也撑不住、坐不上劲了。

  你老可是老革命,以前也当过支书,只要你老不挪地方,谁也不敢把赤土铲平了!

  谁说把赤土铲平了?一位留下来负责善后的年轻村干部,赶忙把话头接过来,生怕魏三爷再掺和进来,那可真就有点不好办了。我们的地还在,赤土的村子还有,不过就是由村里搬到镇上去住,而且那儿比咱现在住的地方强一百倍,你们说有什么不好?我就奇了怪了,当初大家哭着喊着要换房,除了能住上新楼房,每人还有十万元的补贴金,一家子如果有个四五口人,一下子就干得四五十万。过去挣一辈子,也不一定就能存不下这么多钱。你们还想在这儿耗个什么劲呢?

  有蹲着的一挺身从地上站起来,随声附和道:要说一人给十万元是真不少,甭说别人,反正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可我们家有俩壮劳力,到城里要是找不到工作,光靠这十万元养老那可就不够了……

  你这不是胡嚼吗?如果你不往镇上搬,也没有十万元补贴,养老就有办法了?

  我可以种地呀!

  你就是搬到镇上去,地还是你的,乐意种照样种你的地,谁还会拦着你不成?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谁住到城里了还会跑到乡下来种地?

  镇上离这儿就一二十里,最远的不过二三十里地,骑自行车这点道都不算嘛。再说,你有钱了可以买轻骑、买摩托,甚至花几万买辆小汽车,都不是不可以呀。

  啊?开着汽车种庄稼,你是拿我找乐?收的那点粮食还不够汽油钱哪。

  这你就老外了吧?现在开着汽车种庄稼还算新鲜?这就要看你种地的规模,种的是什么样的地,又是怎么个种法了……说这话扯得太远了,眼下跟你说你也听不明白,还是说说你养老的事吧。你完全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昨天张书记讲了,已经搬进新城的人,从十岁到五十五岁的适龄人,已经有百分之八十参加了养老保险。男的六十岁、女的五十五岁以上的,平均每月可领到四百七十元社会保障金,这个钱还不够你的生活费?就是每周吃两顿赤土扣肉也没问题。扣肉是不能天天吃的,吃多了你就不怕血脂高、血压高,甚至会弄出个心脏病吗?八十岁以上的人,每月是五百七十元保障金。凡事就怕比呀,即便是有儿子的人家,谁敢拍胸脯说他们家的儿子每月能给你孝敬这么多钱?这时候你如果还老拿着养老说事,就得问问自己还有没有心了?

  你提到儿子我倒要问问你了,用宅基地换房的这一招,对只有闺女的绝户人家是大好事,因为没有儿子就不用再买房,换的房就够住的,还白落下几十万块钱。像我这种有个半大小子的户就亏了,说话就到了要给儿子说媳妇的年龄,你怎么不得再多买一间新房?政府给的那点补贴不就得搭进去了……

  你要这么说,我就得给你们家算算账。你们是四口人,一个老人一个孩子,按镇上的规定每人可换三十平方米,你们家新分的那套房子是一百二十多平米,你知道在市面上这套房子能卖多少钱吗?手拿把掐是六千五百元一平方米,你自己算算值多少万吧。老人住一间,你们两口子住一间,孩子住一间,你说这样还不够住的?如果你想给儿子单独弄一套,就换成小户型的,如果想再多买一间也可以,镇上有规定,可以优惠八平方米,每平米只收一千元,超过八平方米就是每平方米五千元,比市面上还便宜一千五百元。你手里有四十万补贴金,再拿出个四五万就能买间很大的房子,加上原来换的,还不够你们住的?

  对呀,就依照你这么一算,有儿子的户要买房不还是亏了吗?镇上是不是考虑给买房的户再增加点补贴,或是在卖房子上再优惠点……

  你甭想,老话说有子万事足,你有个大儿子本来就沾了光,还想再多拿钱,好事都是你的了。那些没有儿子的户,还宁愿多花钱也想有个儿子哪!真要这么一来,让镇上还怎么平衡?张书记说了,好事办不好,上对不起组织,下对不起百姓。怎么才能将好事办好,第一是公正,第二是公正,第三还是公正。如果多给了你补贴或优惠,那些高高兴兴搬走的人就会都不高兴,好事一下子变成坏事。

  你不能那么较真,能凑合的就凑合,能对付的就对付。

  那就更没门儿,张书记三令五申,给老百姓办事千万别对付,越对付越麻烦!

  你怎么一口一个张书记,你是咱赤土的村干部,就要为咱赤土的村民争利益。

  张书记是咱镇上的当家人,我不提他,要是我说的,你们听吗?你们信吗?张书记说了,宅基地换房是法律上找不到的词儿,不知深浅地走下来了,时时刻刻都很紧张,压力很大。干得好了是创新,出了毛病就是胡闹,天天加着小心还小心不过来哪,出格的事谁也甭想。不信你们当面问问魏三爷,他老人家是咱赤土的老英雄,十七岁的时候就砍死过俩鬼子,多少年来都是咱村的一面大旗,这次换房没得到过一点照顾。你们谁敢站出来跟三爷比?别再转花花肠子打些歪主意了。

  人们掉头去打量魏三爷,老人家却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人堆,已经坐上孙子的二等车扬长而去。

  “活着”和“生活”

  谁也没有想到,在开始搬迁的头一天,全镇十二个村子共计四万多人,就有近三万人搬进了新城区。剩下的一万多人也像娶媳妇赶时辰一样,按照自己看好的吉日良时很快也住进了新居。最后只甩下很少几户没有赶上点的人家,到新城镇一看,真有点着急了。

  外面上了大冻,新城镇的屋子里却温暖如春,清一色的地热采暖,一进屋子四面八方都是热乎的。据说在市里也只有极少数高档住宅区才是这种规格。早来的人真是一步登天了,房子有的是,还可以由着自己的喜好随便挑选,没想到天上还真有掉馅饼的时候!

  听着那些已经搬进新居的人,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己的满足感:

  你以为就是换地方、换房子这么简单?换房子就等于换命运,首先是身份换了,农业户口改成非农业户口,咱现在是城里人啦!二是岗位换了,过去种一亩地辛苦一年不过收入五百元,现在一个月的工资就一千出头……

  是呵,原来农民有的咱还有,城里有的咱也有,过去农民和城里人都没有的咱也有,比如我现在就是“四金之身”,有薪金、有股金、有保障金、每月还能收租金。

  镇长说了,咱现在是“三区联动”,住的是社区,上班在工业园区,方圆十多平方公里,宅基地复耕八百公顷,建成了三千亩全国最大的温室花卉种植园,还有一千亩有机蔬菜园,一亩地一年能收获一两万,高的到十几万。

  现在才知道以前那种日子不过是凑合活着,现在才叫生活,有生趣,感到滋润。

  每个楼道里都布置得像家家的客厅,干净有情调,墙上挂着本楼洞里的学生绘画和手工作品。

  过年的时候全镇有二十一支文艺队伍“踩街”:高跷、落子、秧歌……大年二十九烟火晚会,正月十四是灯会……不管多么热闹,头天晚上燃放多少烟花爆竹,第二天清晨全镇大街小巷、角角落落全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清洁工全部是华明镇的农民,他们爱自己的小镇,喜欢自己的生活,做一个华明镇人有了难得的自豪感。

  他们改变的不仅仅是物质条件,还有生活理念、生活质量、生活状态。早晨或傍晚,会有中老年农民夫妇牵着手散步,这在过去的农村是不可想象的……

  创意的价值

  “天在升平外,春归小雪中。”纷纷扬扬的雪花,给络绎不绝的参观者更添兴致。

  上海世博会之后,还有数不清的来自全国各地,甚至还有国外的考察团,直接到华明来看真实新城镇生活。这让小镇的农民们几乎天天都要生活在外人的艳羡好奇的考量与询问之中。

  世界正在进入同质时代,真正的创意总是令人向往。尤其是农村的发展变得极为迫切,而发展农村就必须破解土地和资金的双重难题。华明镇在这方面的经验具有电光石火般的启示性。在这个小镇里能够找到所有问题的解决办法,弥足珍贵。

  二〇一一年秋天,国家副主席习近平,考察了华明镇后,很动情地连用了四个四字词组:“这里真是脱胎换骨,凤凰涅槃,华丽转身,立地成佛。”

  ——这是再一次对“中国首例示范镇”的褒奖。

  “示范”是一种持守、一种力量。把握住契机,与命运一同前进,就是幸运,就是快乐。这也正是华明镇人眼下的状态。

  世界上最珍贵的勇气,就是相信奇迹。而最难的,是让奇迹天长地久。

  2012年春 蒋子龙文集.12,人物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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