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生物场格外强大，善于创造自己的哲学，搭建自己的人生舞台，给自己创造行动的机会和经验，他在哪里，哪里就会热闹起来，就会出名，容易成事。

　　钟华生似乎就是这样的人。

　　当年他有感于干部有俱乐部，工人有疗养院，富翁们有别墅，就是没有想着农民，于是他就创建了中国第一个也许是唯一的一个农民度假村，而且是豪华型的，名曰“白藤湖农民度假村”。立刻名噪全国，并很快就扬名海外。五年前，钟华生受命去开发珠海西区，很快珠海西区又在更大的规模上被炒热了。投资者云集西区，大的有李嘉诚、马万祺这样的世界知名富翁，小的有普通老百姓，只拿出万八千的。国家的主席、副主席，国务院的总理、副总理以及许多重要的领导人都到西区来了，他们兴高采烈，说了许多关于西区的好话，有的说“西区几个大项目的建设，决定了珠海的命运”；有的说西部“真是海阔天空，很有前景，是大干事业的地方”；也有的说“西区这么短时间取得这么大的成绩，很了不起”……

　　当年人们说白藤湖很有风水，现在有更多的人又说珠海西区是一块风水宝地，是交通要地、发财之地。到底是钟华生鸿运当头，每到一地都碰上好风水呢，还是他本人就是风水，走到哪里就把风水带到哪里？不管怎样他都已经被传得很神了……

　　大约是一九八八年，钟华生还是“白藤湖农民度假村”的村长，身上却已没有传统的农民气息。身材不高，黑皮鞋、黑裤子、黑夹克十分合体，黑头发不密但梳理得却很整齐。行动快，走路快，思维快，说话快，出口滔滔，透出一股活力，一种感染力，且常有惊人之语。某天中午他说要带我去看一个好地方，不想这个好地方相当遥远，我们的吉普车颠来摇去，爬坡绕山，折腾了三个多小时才来到一个极其安静的地方。眼前是一片荒山野海，见不到一个人，海滩上的沙子又白又细，海水清澈，我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想游泳，这里真是游泳的好地方。钟华生却拉我登上一个制高点，四野尽收眼底：野岭起伏，荒滩漫漫，茫茫苍苍，人迹渺绝。他却精神陡涨，用手指指画画：“这里是块好地方，我准备开发它。这里的海滩是最好的，你说叫金海滩好，还是叫金银滩好？”

　　“这里原来没有名字吗？”

　　“原来叫东嘴，不上口，不响亮，我们开发它，就是重新解放它，应该给它起个好名字。前面是三灶岛，名字不能改。”

　　面对一片荒芜，他描绘出一片人间胜境，他讲未来的规划就如同讲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样，那神情语气、那份自信和肯定，没有一丝讲笑话、吹大牛的意思，你没法不相信。相信了再看看眼前，又觉得有点玄。想想，他讲的并不玄，富有冲击力和说服力。当他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的时候，整个人像一个燃烧体，只要靠近他就无法不被灼热，想保持冷静站在他的对面是困难的。相反倒很容易被他鼓舞起来，相信他的话。

　　他很会创造神话。

　　也许这正是他成功的原因。

　　但要让人相信今天的神话并不容易。我当时听了钟华生的神话，只觉得他是个人物，刚搞成了一个农民度假村，又想干更大的事了。能这样想一想已经很了不得了，至于他是否真的去干，能不能干成，我没有认真地去想，听过了也就算了。

　　生活却没有到此就算了，一年后珠海成立西区开发建设指挥部，市长梁广大亲自挂帅，出任总指挥，任命钟华生为常务副总指挥兼三灶管理区区长和党委书记。我想起钟华生讲过的神话，可谓天遂人愿，珠海市委真是选对了人。

　　很快，关于珠海西区的消息多起来了——这一次钟华生的运气不好，一九八九年春夏之交的“政治风波”，使许多在华的外国商人纷纷回国，撤销合同，收回投资，采取了躲避和观望的态度。国家也开始治事整顿，收紧银根，压缩投资，市政府只给了他四十万元启动费，如同杯水车薪。祸不单行，台风和六十年一遇的大海啸连续袭击西区，冲毁大堤，淹没道路，白茫茫一片不再有神话的色彩和情调。

　　然而钟华生有足够的想象力，他提出：困难不等于困境，困境不等于绝境，低潮不等于死潮。政府没钱不等于民间没有，当时全国私人存款七千五百亿元，有些人怕露富，西区正好提供了一个理想的投资舞台，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把这些钱吸引过来。钟华生又开始大讲他的西区神话，用普通话向上面的大人物和新闻传播媒介讲，用广乐话在全区的三级干部会议上和群众大会上讲，可谓逢人便讲。同时制定出神话般的让利政策：谁来投资一股五千元，两年后给一百平方米地建房，两个进西区的户口指标。他所有的行动都有理论根据：我们没有钱，但我们有地，这地是我们找烂泥滩要来的。想得利就要敢让利，生意生意，有利就生，有利就有意，无利谁会对你有意？眼前让利，长远得利；直接让利，间接得利。试了二十天，来了三百户，集资一百五十万元。一股立刻升值为一万元，五年后还两万元。只几个月工夫到一九八九年底集资六千万元，一股又提高到一点五万元。水涨船高，西区热起来了，价码自然就跟着提高。到西区来的人也多了。中国人最多，许多中国人还就怕人多，为钟华生担心，你搞这么多人来怎么办？钟华生从来没有没理论的时候：“荒凉，黄金不如土；兴旺，泥土变金。而荒凉与兴旺的区别就在于有无流动——人的流动、资金的流动、商品的流动。首先是人的流动，人流动了，就会带来资金和商品的流动。”西区不同于广州和北京那样的大城市，创业阶段怎能怕人呢？十九世纪美国开发西部，曾强制性地大量向西部移民。江山美在人才，没有人才，再美的江山也会荒凉。

　　钟华生不仅在国内讲他的西部神话，还跑到国外去讲。口袋里有钱的人很难抵挡被他所描绘的西区的诱惑。两年后他变魔术般地集资六亿人民币，二点二亿美元，三点二亿港元，珠海西区已热气腾腾：三千米长的珠海大桥修好了；总长一百二十公里的一级公路修好了，从珠海市区到三灶由原来的四小时缩短为半小时；西区内大道纵横，四通八达；也许是目前中国最大的机场——珠海机场的四千多米长的跑道也修好了；高澜港已初具规模……

　　生活在美国的珠海西区人，过去羞于提及自己的原籍，现在则以三灶为荣，纷纷打道回府，或投资，或买房，或旅游探亲。

　　我再游西区已是一九九四年初，北方仍天寒地冻，一派萧瑟，这里却春意融融，东嘴变成了大名鼎鼎的黄金海岸，三灶变为竖起了一百二十万平方米的建筑物，还有一百万平方米的大楼和厂房正在施工，并且有了机电、轻纺、机械制造、食品等工业……当年钟华生向我讲的神话大部分变成了现实。眼前的事实，有些则是当年神话里所没有的。钟华生又忙着向我讲述他的新神话：要在三灶建立珠海的高新技术开发区。中国是一个有几千年历史的大国，但贫穷落后。美国只有二百多年历史，其国力远远超过我们，成为世界第一大国、第一强国、第一富国。日本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败国，但败而未衰，在短短几十年里成为世界金融大国、工业大国、科技大国。“亚洲四小龙”原来都是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现在也成了“龙”，超越了我们。时间谁都有，而时机不是谁都有，更不是经常有。他们最重要的是抓住了时机，才有了科学的超越、人才的超越、市场意识的超越。现在我们也有了时机，世界经济已进入区域化时代。珠江三角洲处于环太平洋经济圈的中心，中国的版图像一只雄鸡，珠海西区正是鸡大腿的地方，有肉，有力量。现在有了大港口、大机场，还有高速公路和铁路，必将带动大工业、大工业促进大发展……

　　钟华生的思想来自对现实的直观把握和对世界质朴的感悟。他讲起自己的设想来便燃烧着一股激情。难得这股激情，眼下在生活中不是经常能碰到这样的激情，更多的是疲软，是消沉，是抱怨。没有激情就不能创造神话，生命变得死气沉沉，缺少生机。只有想干事、能干事的人才会有这种激情。

　　生活中不可以没有神话，人们创造了神话，实现了神话，使神话不神，生活就又前进了。

　　钟华生的魅力在于把神话说得像规划，能吸引众多的人相信他，何况厌恶了平庸的群众，希望自己的领导有神秘传奇性，于是在钟华生身上便形成了一种良性神话效应。

　　由此我想到，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是没有自己的神话的。同样，一个地区或一个单位，如果有自己的神话和神话般的人物，一定是值得庆幸的。

　　1994年12月12日 蒋子龙文集.12，人物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