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家庭的抗震力
在大连市,杨文安曾经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当过市级、省级乃至国家级的劳动模范和优秀企业家。他创办的大洋公司(实际是为了安排知识青年就业的集体所有制企业)红红火火,下属十几个工厂、商店、生产队,还有两个与外商合资的企业。船小掉头快,很及时地顺应经济形势的发展,东方不亮西方亮,又是尖端产品,又是与外商合资,效益大,知名度也大。得到当时的总书记胡耀邦的肯定,中央专门为他派过调查组。他担任总经理七年——在这个多变的无法预测难以规划的时代,七年不算长,也不算短了。
他无疑是个成功者,同时也是个失败者——两次被撤职,最长的一次在家里蹲了两年多,十五个月不发工资,被所在的工厂关押过,被办过“死班”(最严重的学习班)。受他的牵累,妻子徐桂兰在单位被一个泼妇殴打致伤。她老实过分,论打打不过人家,讲骂骂不过人家,胸中的恶气出不来,大病一场。大儿子杨青、小女儿杨敏,都在杨文安的公司工作,老子前脚倒台,儿女后脚就被赶出了工厂。杨青二十八岁,本是汽车司机。杨敏二十五岁,大专毕业生。双双失业在家,自然也无法谈对象。二儿子杨春最聪明,办好了去日本上学的一切手续,突然又被通知不许出国,一切手续全部作废。当然也是吃他父亲的挂落。
转眼间五口人有三口失业。徐桂兰办了退休手续,总算还有一点劳保金。杨春不和父亲一个单位工作,出国不成又回原单位上班了,还有碗饭吃。杨文安的家庭面临一场严酷的大地震——经济上的打击自不必说,精神上感情上能挺得过去吗?
这事变发生在一九八七年的夏天。
一个火爆爆令人羡慕的兴旺发达的家庭,突然冷寂下来,成了人们议论的对象。没有什么比一个家庭倒了大霉更能激发中国同胞的奇特的想象力。幸灾乐祸是当代麻木社会的兴奋点,看打架的嫌架小,看着火的嫌火小,社会上说杨文安什么话的都有。希特勒的造谣专家说,谎言重复一百遍就是事实。现在用不着,假的重复两三遍就变成真的。一家人成天蹲在家里,连杨文安这个身高一米八二、自视十分强大的汉子也被搞迷糊了,离自己越来越远,有时甚至还感到奇怪:为什么自己还没被抓走?
“人总是离自己最远。”
儿女们年纪轻,受的打击最大,怨气也最大。因为这突然变故,耽误了他们的前程,甚至会影响他们的一生。但孩子们都不会首先表达自己的怨气,更不敢痛快淋漓地向父亲发泄这怨恨。他们知道父亲是个有本事的人。以前曾为他感到骄傲,现在埋怨他又有什么用呢?这是一种很普通很实在的想法——正是中国人特有的这种很善良很普遍的想法,往往能起到一个家庭一个团体的黏合作用。
埋怨杨文安最厉害的、不肯原谅他的,倒是杨文安本人。
他好悔、好恨。挨整不是头一次,从来没有这一次这样窝囊、这样冤屈、这样伤透了心。他咒骂自己是混蛋,应该把双眼抠出来当泡踩!整他的人正是他信赖重用的人,是他自己选拔起来的副手。他一直认为他工作能力不强,但老实可靠。他的精力全集中在公司的经营业务上,像牛一样驾着公司的双辕成年累月在外面跑,把公司的人事、财务等大权全交给了副手。谁想到人家并不满足。副手搞掉正手,学生打倒老师,是一般规律,不奇怪也不新鲜。也是他得罪人太多,特别是得罪了一些头头。他的下级不借助他的上级是不会突然置他于死地的。
他恨自己没长前后眼,得意的时候没有认真想过自己会倒台的事。苦熬苦挣风风光光起起落落干了半辈子,给老婆孩子带来什么好处?
自己是最有现代意识的企业家——别人这样说,他自己也不否认。出洋过海,走南闯北,吃过见过,可家里却是两间又小又破的旧房。孩子们全到了结婚的年龄,没工作,没收入,没房子,没对象。自己的孩子都成了“四无青年”。全大连市也不会再有第二家,还有什么脸当父亲!在台上的时候搞几间房子是很容易的,也是应该的。当初真是鬼迷心窍,为谁拼命为谁愁?让老婆孩子跟着自己受罪!
人家奖给他电冰箱,他让转送给集体使用。去年他得了九千六百元的超额完成承包指标奖,拿出六千元给工人们买石油液化气罐,用另外的三千六百元奖励给贡献突出的职工。真是冒傻气!该要的不要,现在人家连工资也不给他了,谁又来救济他?也许就是因为那笔奖金才得罪了副手。如果自己拿大头,分给副手一部分,也许不会有今天这局面。副手觉得跟着他只能多干,不能多拿。这个年头大家都疯了,哪个能够多分的会少分呢?公司的天下是他打下来的,钱又多,分少分多就在他一句话。他只想干事业,今天一个新项目,明天一个新计划。事业越大,他的名气越大。别人又能得到些什么呢?
老实一辈子、担惊受怕一辈子的徐桂兰一下子成了家庭的主心骨,她必须撑住丈夫,撑起这个家,不能让好好的一个家垮了。
她从来都习惯于躲在别人的后面,丈夫、儿女、外人,谁都可以站到她的前面去。她用天赋的沉默和微笑对待一切。认识她的人都说她从生活中得到的太少了。一九六〇年结婚时做的小棉袄,现在还舍不得穿,逢年过节才亮一亮那鲜活的色彩。一年到头没人见她穿过新衣服。手脚不停地忙,嘴却老闲着。然而这正是她的力量所在,是智慧的表现。在她沉默的时候,杨文安也不可能忽略她的存在。他们五十年代在沈阳一所中等专业学校里同学三年,老夫老妻,知根知底。
徐桂兰并不认为自己冤,人无论怎样都是一辈子。她嫁给杨文安这一辈子可没有白活。她的信念就是跟丈夫过一辈子,而且始终站在这个信念的高处看生活。凡丈夫做过的,不论错对都是应该做的。他是强极则辱。自己平时软弱无大本事,这时候却感到心里明白,比丈夫强。她要替丈夫喝下这杯生活的苦酒——
自己每月有近百元的退休金,二小子每月还有百八十元的工资,再加上前些年五个人挣钱总有些积蓄,一家人吃饭不成问题。吃好的办不到,这个年头反正不会饿死人。
“钱要紧还是人要紧?”她问丈夫。
有人,将来就不愁没有钱。她每天保证丈夫有两顿酒喝。杨文安喝酒不计较菜,有菜没菜,菜好菜坏一个样。他也很知趣,以前从不喝每斤五块钱以下的酒,现在只喝一块钱一斤的酒。喝了酒话就多,就骂街,就懊悔,就抱怨。
徐桂兰对这些话听了三百六十遍了,烦透了。她知道他太好斗,爱打官司招惹人。虽然怕他又惹事,脸上仍然挂着笑,鼓励他说,引逗他说。不能叫他喝闷酒,喝闷酒心里会坐病。如今他不能到外边去说了,就叫他在家里说个够,说出来心里痛快。杨文安酒足饭饱之后就一觉睡到大天亮。凡有朋友来看望杨文安,她死拉活扯也要留下人家吃饭,为的是陪着丈夫喝酒说话。尽管杨文安被撤职了,社会上传说的也很邪乎,他的家里经常摆着流水席,没有人责怪徐桂兰的菜太简单,酒也不够高级。是出了名的会过日子会节省的女人。一九八九年秋天,二小子杨春结婚,徐桂兰摆了十六席,把亲戚朋友们送的红包全让亲戚朋友们再吃回去,还险些把自己的老积蓄也都搭上。这是她家的大事喜事,杨家正倒大霉,屋里要什么没什么,还有姑娘愿意嫁到杨家来,应该扬眉吐气地办一办,不能让新人感到晦气。她更知道丈夫好强,不能让小人们看笑话。
徐桂兰为自己感到骄傲。杨文安老埋怨自己没给家庭带来好处,徐桂兰则说:
“男人出事都是因为女人太贪。不是你不会往家里拿东西,是你没有这个习惯,也不敢。过年过节公司里每个职工都分点东西,我三番两次地问你交钱没交钱,只要没交钱我立即就把钱送去。正因为你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把柄落在人家手里,所以三番五次地整不倒你。这次反腐败抓走了多少人?你如果经济上不干净,这次就不是蹲在家里,而是蹲大牢了。那才是后大悔。现在我一点不后悔。”
也许是杨文安一生中最难熬的两年多过去了,靠妻子的退休金过活,身上背着黑锅,他却养得又白又胖,脸上冒油。他总结出一番道理——自己富有现代意识,老想进攻,因此防卫意识就弱,身体前倾,容易跌倒;多亏找了个富有传统意识的老婆,传统道德抗震力强。如果两人都是“现代派”,这回也许就散了。
徐桂兰则不以为然。她并不认为自己是老式妇女,有时甚至比杨文安更“现代”。
也许她是对的。哪有绝对纯粹的“传统人”或“现代人”。
一九八九年底,杨文安复出,被招聘为大连市北方企业集团公司副总经理。徐桂兰又开始沉默了。在她的沉默中杨文安仍然听到了她的声音——当然是一种聪明的、给他以温暖和支持的声音。
1992年7月 蒋子龙文集.12,人物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