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上的中国
1
当年,红军在异常艰苦卓绝的长征途中,中央首长曾想杀掉马匹为战士充饥。而战士们却保护住了首长的坐骑,并响亮地喊出一句富有经典意味的口号:“让革命骑着马前进!”
革命骑着马,最终创立了共和国。
而飞速建设中的新中国,光有马的速度不行。还需要装上飞旋的车轮,获得一种汽车的速度。济南规模最大的一家兵工厂换牌改成汽车修造厂,副厂长王子开是个“老兵工”,某一天突然被召到北京,做梦般地见到了机械工业部副部长、充满神奇色彩的大权威沈鸿。
他听到了一些似懂非懂、如诗如歌般的话语:你是个老兵,肯定懂得反围剿的意义,我们成功地进行了无数次的军事突围,才赢得了革命的胜利。今天国家在进行着一场政治和经济上的反围剿,速度就是生命!我们制造两弹一星,就是要拥有空中的速度、宇宙的速度,在地面上我们要掌握所有车轮的速度,无论是铁轨上的还是公路上的车轮。国家要强大,必须车轮滚滚……
在延安时期就被誉为“机器神(沈)”的这番话,王子开并没有完全领会。但副部长给他下达的任务,却是神圣而硬邦邦的,他不仅听懂了,且把每一个字都用凿子刻在了心上:
——制造八吨载重汽车!
他像战争年代接受战斗任务一样,不打折扣,不讲二话,待热血沸腾地走出了国家机械部的大门口,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没见过八吨载重车。见都没见过的东西怎么制造呢?没有吃过猪肉,无论如何也得见识一下猪走啊!
王子开本就是个能耐人,他急中生智决定在长安街上蹲守。长安街是中国的脸面,凡是稀奇古怪的好玩意儿,比如八吨载重汽车,一定会到长安街上来显摆。如果在长安街上还看不到这种车,那到别的地方就更见不到它了。他坚信守住长安街,就一定能看到“猪走”。
每天早晨天不亮,他就揣上两个馒头来到长安街道边上守候,眼睛死死地盯紧每一辆过往的车辆。从东长安街的最东边的一个路口开始,一天往西挪一个路口,守到第十一天的下半晌,忽然看见从南礼士路方向蹿出来一辆大家伙,平头高肩,块头壮实,他跳起来发疯一样地追上去,嘴里大声呼喊着:停车,停车!
那个年代长安街上车少,而热心人特别多,一见王子开这副架势,路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都帮着大呼小叫,伸胳膊摆手,眨眼的工夫便集结起一大帮人,追着卡车边跑边喊……这样的阵势像闪电一样在长安街上急速传导,很快就将那辆大卡车给拦住了。
司机打开车门,满头雾水,两眼发蒙:怎么了,出什么事啦?
王子开连呼哧带喘地跑到近前:同志,你这是什么车?
司机没好气:卡车呀,你没见过?
王子开老老实实地承认:没见过,个头这么大,载重多少?
八吨半。
八吨半?太好了!哪儿产的?
从捷克进口的。
工字板多厚?轮距多大?我能仔细看看你的底盘吗?王子开一连串的问题将司机问愣了,也将周围一大帮看热闹的人问糊涂了。他只好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情况,然后掏出纸和笔,把捷克卡车的重要数据记下来……
2
一九六〇年四月,济南生产出第一辆八吨载重卡车。
半个月后,毛泽东、朱德等国家领导人就来到这辆大卡车跟前,从前到后,从左到右,围着这个车看了一圈儿,这儿拍拍,那儿摸摸,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爱之情。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还坐进驾驶楼子亲身感受了一番它的性能。
朱老总当场挥毫,为此车命名:“黄河”。
——此名一出,响亮而厚重。
黄河被誉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于公元前二八〇〇年就孕育了中国文明,并以其雄浑壮阔和坚韧不拔,著称于世。
黄河载重卡车也一样,它是中国重型汽车史上第一个民族品牌。
它传承了黄河的精神——那是一种民族的精神,母亲的精神。
“黄河”一上公路,别的车都情不自禁地为它让道。是向它表达一种敬意,也因为它的块头太大了,在当时的公路上堪称巨无霸。
3
王子开领导着已更名为济南汽车制造总厂的工人们,一鼓作气生产出一千五百辆“黄河”,全部发往部队,以解国防之需。
黄河滚滚,车轮滚滚。从某种意义上说,各种型号的黄河重型卡车,改变了共和国的建设速度,演绎了建设者创造的激情。
作为对他们创造了“黄河”的奖赏和鼓励,当然也是一种重托,一九八三年,国家给“济南汽车制造总厂”挂上“中国”的牌子,成立了“中国重型汽车工业公司”。
一九八九年末,再次升格为“中国重型汽车集团公司”,下属六十三家加工配套的企业,这些企业分布在山东、陕西、重庆、浙江、江苏、河北、新疆等十四个省市和自治区,有职工十万余人,一个名副其实的重型汽车王国。
然而,这是一个消解神话的时代,大有大的危险。许多年前,有泰坦尼克号的沉没;许多年后,有美国通用汽车帝国的倾覆。
大,还能带起一股风,跟的,追的,捧的,打的,眼红的,眼热的……重型卡车属于生产资料,而生产资料就是用来赚钱的。既然生产“重卡”能赚钱,谁不想上啊?我们不是有句名言嘛:“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当时的社会思潮就是“跟着感觉走,抓住梦的手……”于是,中国的重卡业以超过实际的能力高速发展。但脚步却不是“越来越轻,越来越快活”,而是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惊恐。因为眼馋中国市场的还有外国人,大批国际知名品牌的“重卡”若洪水猛兽,汹涌而进。
不光眼热,连头脑也发热的人们,似乎忘记了一个普遍规律:物极必反。天有不测风云。果然,市场急剧紧缩,原材料涨价,成本和成品价格关系严重扭曲。在价值规律和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的双面夹击下,管理体制与经营理念又严重滞后。
重卡业终于盛极而衰。表面上看是起因于现实,实际却沉积于历史。原因多方多面。
拥有“黄河”的金字招牌,曾经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重汽集团,竟也江河日下,危机重重。国家的企业,危机多重都不怕,怕的是被揭破盖子。
盖子不揭破就不是危机。
像“中国重汽集团”这样的超大型企业,没有足够的能量不敢碰它,更甭想能揭开它的盖子。偏巧,具备软实力的《经济日报》,就有这个能量,又有这种胆识,以软碰硬,以柔克刚,在“中国重汽集团”成立十周年大庆的前夕,发文揭露它弄虚作假,游戏数字,表面上实现利润两千万元,实际却亏损近十亿元。
半年后,一份题为《重汽管理混乱,陷入困境》的新华社内参,摆到了国务院总理的办公桌上。内参里揭露重汽亏损八十多亿,有些公司已经连续十三个月发不出工资,且管理混乱,违法乱纪严重。
更因职工人数众多,加上家属有数十万人,涉及小半个中国。以前是名副其实的“中国重汽”,如今却有可能成为“中国生气”,或“中国泄气”,存在着巨大的社会隐患,形势非常严重。
当年“黄河”车诞生的时候国家领导人亲手抚摸它,表达了一股喜爱之情。如今的国家总理却为这个企业拍了桌子,表达的是一种焦虑,或许还有愤怒:一个企业竟亏损这么多,还胆敢虚报利润!
二〇〇〇年七月二十六日,朱镕基总理主持国务院办公会议,鉴于“中国重汽集团”的根基以及大本营一直在济南,“黄河”牌重型卡车是中国汽车工业的一个里程碑,它不仅是重卡业的一个标志,也是共和国成立以来一个标志性的文化符号。于是国务院办公会议决定将“中国重汽”下放给山东,进行重组,希望能绝地再生,重振雄风。
4
由中央审计署和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联合组成了四百人的庞大审查团,声势赫赫地进驻中国重汽集团,一边检查审计,一边落实国务院关于重组中国重汽的方案。
这给整个集团乃至济南市带来一种强烈的震颤,当然也有恐慌和不安。且不说心里有鬼、手脚不干净将成为审查对象的人,即便是普通职工的前途也充满了变数,集团在陕西、重庆、湖北等西部地区的公司全部下放给地方,原有的十万职工至少要减掉三万,剩下的七万中还要有三分之二的人要下岗离职……
重组,是为了重生。
要重生就得先死过!而此时“重汽”,比死还难受。
一个极其沉静的夜晚,死寂般的黑暗掩住了惶遽和躁动。集团下面一个子公司沉寂多时的扩音器,突然响了,传出了一个年轻而激昂的声音,在东一句西一句地诵读《凤凰涅槃》:
古有神鸟,名曰凤凰。五百岁后,香木自焚,火中更生,永不再死。火光熊熊,香气蓬蓬,火便是你,火便是我。流不尽的眼泪,洗不尽的污浊,浇不熄的情焰,荡不去的羞辱。死了的光明会更生,死了的宇宙会更生,死了的凤凰会更生,我们也会更生,一切的一切都会更生……
中国重汽是凤凰吗?还是在寻找能够拯救“重汽”的凤凰?
中央四百人的调查团已经架起了大火,就是希望能找到在烈火中重生的凤凰。
或许整个山东省,也在寻找一只这样的凤凰。
中国的组织方式一直信奉这样一种原则:“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因素。”尽管我们有着世界上最庞大的干部队伍,此时若想找出一个能救活“重汽”的人,似乎真比找到一个活了五百岁的凤凰还难。不是难在现实,而是难在人们心里:“重汽”真的能重生吗?有多少人真的相信凤凰涅槃的神话?
心里没有底是一回事,毫不含糊地执行国务院的决议又是另一回事。经过千挑万选,组织部门和省里的头头们绞尽脑汁,过了筛子过箩,最终选定了一个人。
确定了这个人以后,他们越想越觉得这个人最合适。
他叫马纯济,一个“纯粹的济南人”。当过工人,后上大学,学的专业是锻造。当过班组长、车间主任、厂长、党委书记、局长、区长,现在是济南市副市长兼经委主任,年仅四十七岁,前途无量。
此时他带着济南市十几家特大型企业的一把手刚出国三天,一个电话就被叫了回来,不是回济南,而是到北京,由国务院委派的负责人和山东省委的领导共同向他宣布了新的任命:济南市委副书记兼中国重汽集团党委书记。
“济南市委副书记”的头衔是提拔、是温暖、是支持,是给预留的一条后路。可消息传开,群众却在议论,市委副书记不过是个诱饵,是个名义,实际就是让他干“重汽”的事。
马纯济从没跟“重汽”搭过界,更没有把“重汽”遭审计要重组的事跟自己联系起来,而上边偏偏就选中他来收拾残局……为什么是他?始终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这时候人们最容易想到的一个词,就是“命运”。经典哲学家有一种说法:“运气——常常是所有伟大事物必不可少的标志。”
这里所说的运气,似乎专指重汽和山东省而言,不管将来如何,眼下终于有了个牵头的人,可以揽起“重汽”这一摊子惊动了中央的大麻烦!
对马纯济来说,恐怕恰恰相反。至少周围的同事和亲友没有人认为他碰到了好运,若说运气不济还差不多。他本来仕途顺畅,这回闹不好要断送大好前程。因此,除去上级领导和擅说官话的人,几乎听不到赞成和鼓励他去上任的声音。
而当事者马纯济,从接到任命的那一刻起,几乎就没怎么说话,既显不出有什么异样的兴奋,也不特别沮丧。对周围的一片反对声,也始终不吭不哈,不顺从,也不反驳。
世上有一种很难的智慧,叫沉默。对不能说的一切都保持沉默。
他对“重汽”一无所知,对未来心中没底,此时只要一张嘴,说出的必然是不该说的话。凡是不能说的,就坚决闭紧嘴巴。对于可以说的东西,也不必争一时的短长,早晚都能说清楚。于是关心他的人更着急了,纷纷猜测:他到底是什么态度呀?去还是不去?
马纯济不说,不等于心里不思索。任命已下,根本不存在去不去的问题,他不会因别人过去的失误和愚蠢,影响自己选择的勇气和决心。
去收拾“重汽”这个大烂摊子,焉知不是命运对自己的惠顾?人活几十年,能干成一两件事就是幸运。去“重汽”就称得上是这样的事,正是命运专为他安排的事,或许是对他的一种成全,也未可知。
值得背水一战,即便为此会丢掉一切既得的权利和安逸。他甚至有些急不可耐了。他很想做好准备再上任,可是不走进“重汽”,就无从准备,无法准备。
在一个普通工作日的早晨,他走向中国重型汽车集团。不巧的是正赶上下大雾,须臾便不见了城市,不辨天日,令人迷离,神思恍惚。
或许这场大雾正是冲着他来的,“前程原似雾,何必太分明?”
可等他来到“重汽”,想不“分明”都不行了。在浓雾中集结着一大片黑乎乎的硬块,挡住了大门,阻断了道路。他们都是“重汽”的职工,或坐或站,在大雾中如漆如铁。他们的静穆,比吵闹更可怕,也更具震慑力。
他们不想闹事,也没有闹事,只提出了一个最基本的要求,而这个要求恰恰是集团上下人人心知肚明,却又没人管或谁也解决不了的问题——请公司支付拖欠的工资,他们要吃饭。
马纯济曾动用全部想象力,揣度谁都曾经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的“重汽”,究竟困难到了什么程度?却还是没有料到自己上任第一天竟遭遇这种场面。说也奇怪,就在这一瞬间,他悬了许多天的心忽然落地了,种种的忐忑不安一扫而光。“重汽”都落到了这一步,任何顾虑和包袱都没有必要了,也不怕再丢什么,只有放胆一拼。
即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哀兵必胜!
马纯济高声招呼大家,别在这大露天里待着,快进屋,有没有大点的会议室?窗户门都打开,坐不下就站着,总比顶着大雾好啊。也好让我能看清大家的脸,大家也能看见我的模样,咱们才好谈事。他这一番话,立刻把现场那股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化解了,大家纷纷起身拥进办公楼。
有人向马纯济解释:听口气你就是新来的书记?大伙儿可不是冲着你来的,谁都知道你也够倒霉的,人家牵驴你来拔橛儿。
马纯济笑笑没有吭声,心想倒霉就倒霉呗,你们还不是更倒霉?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倒霉蛋真豁了命,往往要比受宠的人更有爆发力,能量也更大。
大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像箭一样都射向马纯济,有愤怒,有哀怨,有绝望,也有恳求……他简短地介绍了几句自己,就切入正题:我不认为这是对我的下马威,而是在我来“重汽”的头一天给我上了一课。干企业就得动真格的,至少要挣出足够的真金白银养活自己的职工和家属。你们都是“重汽”的有功之人,即便说得难听点,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人,公司拖欠你们的工资就错了,害得你们想用这种方式拿到工资就更是错上加错。从今天起,“重汽”的事情由我负责,你们找我算找对人了。经过中央的核查审计,凡“重汽”以前欠下的账,我都认,都会归还。但今天我还两眼一抹黑,身无分文,请你们给我点时间,短了三个月,长了半年,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在这期间,因为生病或其他特殊原因日子真过不下去的,公司得保证活命的钱,不能真让人吃不上饭。
有人冒叫一声:你不骗人?说话算数?
我和你们都到了这步田地,还用得着谁骗谁吗?骗你们还不如骗我自己,或干脆不来蹚这个浑水。马纯济在心里提醒自己,越是在这个时候,越要实事求是地对待自己的历史和灵魂……
5
该看的看了,不想看的也看到了;想听的听到了,不想听的话也听到了;原本既不怵场又不糊涂的马纯济,此时脑子里却有点乱,像塞了一团乱麻。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前摊开一张白纸,把眼前碰到的所有难题都写下来,按轻重缓急排出顺序,把自己能想出来的解决办法也写出来,这些办法的可行性如何?有什么利弊?一条条地也全都写下来……
他用这种办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脑子里的一团乱麻理出头绪。从他走进“重汽”的那一刻起,从四面八方、各种角落,或明或暗的有数万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观察他的每一个动作,揣摩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然后就不知会生出什么传言,传出多少闲话。所以,他必须先把自己的魂儿定住。
眼下最急迫的是稳住人心。当前职工的情绪一触即发,谣言满天飞,听风就是雨,惶惶不可终日。老处于这种状态,“重汽”就不可能走上正轨。
可怎么才能稳定人心?
——最现成的就是狠狠地处理一批人,敲山镇虎,有的人也确实够刀了,审计团掌握了大量的真凭实据……
但,此是下策。犯法的自当由法律部门去管,那不是我该想的事。处理一个会引起一片恐慌,人人自危。我最需要做的是留住人,留住“重汽”的人气,这才是最重要的。眼下不是要处理一大批人,而是要保护一大批人!
要留住人先得留住心。还有什么办法能稳定职工情绪呢?最稳妥有效的应该是恢复生产,一开工干活儿,企业就有生气,职工自然就会感到有了奔头。现在相当多的人是对“重汽”的生死心里没有底。企业大发展,困难再大也是小困难;企业小发展,困难再小也是大困难;企业不发展,才是最困难!
怎样才能让企业恢复生产,让职工感觉到“重汽”将要大发展呢?
——钱!
说来说去又绕回到钱上来了,没办法,任何一个好企业的发展,都离不开三大要素:资金、人才、产品。
而资金排在头一位。资金链一断,企业就必然会陷于瘫痪,就如同“重汽”现在的样子。可到哪里去弄到钱呢?
在山东是不可能再借到能让“重汽”活过来的资金了,以前该借钱和不该借钱的地方全借过了,又都是光借不还。如今债主们都快急疯了,恨不得把“重汽”给拆巴了,能抢回多少是多少。谁还会、谁还敢,再向“重汽”解囊?
马纯济认定,有一个地方能贷到第一笔救活“重汽”的钱——北京。
“重汽是”“中国重汽”,别的单位可以不管,国家不能不管。你就是叫我去讨饭,不还得给个碗吗?怎么也得给根打狗的棍子吧?你不让我把企业救活,亏损的那百八十亿可就永远打水漂了,那也是国家的钱。你再贷给我点钱,我把“重汽”盘活,不仅把所有亏损都补回来,还可以再给你挣回双倍的乃至三倍、五倍的钱。
他走出办公室,恢复了标志性的从容和温和,找到财务部的负责人宋其东:我明天一早去北京,你给我准备四百块钱。
宋其东像突然牙痛,神色扭曲,一脸的不自然,眼睛躲避着马纯济的目光,嗫嚅道,马书记,真对不起,现在我手里连五十块钱的现金也拿不出来。
自以为在“重汽”无论再遇到什么事都不会吃惊的马纯济,却还是愣住了。堂堂十万职工的“重汽集团”,毕竟家大业大,纵使千难万难,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至于难到连四百块钱的出差费也拿不出来啊?
但他转而一想,曾经家大业大过的“重汽”,资产总额一百三十七个亿,可现在负债一百六十八个亿,即使不再过日子,把锅都砸了,烂铁也得先归债主们。
马纯济突然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哈哈大笑。笑后他说,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来“重汽”工作还要自己带足出差费。好了,你甭管了,我自己解决。
回到办公室他就拨了一个电话:光西吗,我已经到“重汽”来了,独马单枪。你也来吧,这儿的财务穷到底儿也乱到家了。
电话那一头的“光西”,就是山东企业界著名的财务奇才王光西,有“活财神”的美誉。他倒也干脆,略一沉吟就答应了:好,你等着,半小时内我准到。
6
宋其东觉得无地自容。
其实这些天来他一直在为钱的事发愁,按理说新的一把手上任,无论如何他都该准备下一点钱,不然新书记来了怎么开展工作?但他没想到马纯济会来得这么快,还没容他主动去汇报,竟找上门来……
人家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么大一个“重汽集团”,再怎么穷也不至于拿不出四百块钱的出差费呀?不要说别人不相信,就连他这个管钱人都觉得这不是真的,闹不好人家还误以为是他故意刁难,诚心让新来的书记难堪。
万般无奈,明知希望不大,他还是跑到跟“重汽”还不算闹得太僵的一家银行求救。没办法,这个时候还能拆兑到点钱的地方,就只有银行了。银行的员工看到他,如见灾星进门,或掉头装看不见,或看见了装不认识,搞得他十分没趣。这却怪不得人家,是“重汽”拖累了银行,欠人家的那几个亿若真的成了坏账死账,也会影响到银行员工的业绩。
宋其东找下边的人没有用,就直接去找行长。有人挡驾,说行长出去了。他说我等。挡驾者说,行长若在外边办完事不回来呢?宋其东只有苦笑,他进门之前先到后院,看见行长的车在,嘴上却说,行长总会有回来的时候,我就在这儿等着。
他傻傻地等了两个多小时,快下班的时候行长出来了:宋头啊,是给我还钱来了吧?这回可以把你的党票赎回去了!
宋其东还是只有苦笑。去年集团已经千疮百孔,快到年底时领导让他来银行弄点钱,好歹把年糊弄过去。他好话说尽,百般央求,见怎么都借不出钱,一时情急突发狠话,愿把自己的党票押在银行,如果不还款就等于丧失了自己的政治生命!
按理说他今天真没有脸面再来见行长,可企业发展要紧,新书记的尊严和威信比自己的脸面更重要,他只有实话实说,我走投无路,不来求银行没有人能帮我。我是看新来的马书记行,说话办事都有点绝的,说不定真能让“重汽”起死回生。可他要进京,我这个财务部的头连他出差的钱都拿不出来!他进京干什么?还不是去找国家给“重汽”要钱、要政策吗?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招了,才来求您无论如何再帮我们一次。
一次?你摸摸胸口有多少次了?每次都说能还款,可老也不还。上次你真以为是把党票押在这儿就值那么多钱?告诉你吧,我是同情你这个人还不错,打交道这么多年没有多少坏毛病,眼看着你一个四十岁刚出头的人,只几年的工夫就弄成了一脑袋白头发,好像“重汽”这些年的难处,全顶在你脑袋上了。
宋其东满脸苦涩地胡噜胡噜自己的满头白发。他方腮阔嘴,本来有一张宽和而不失刚毅的脸,如今却显得全无锐气了。行长突然流露出一种同情和善意,上次我之所以还贷给你款,是因为你帮过我。
宋其东不解,随后晃晃脑袋,以为行长又在拿自己开玩笑。
行长却是认真的,你看,连你自己都忘了,你说过一句对我们很有用的话。当时我问你,“重汽”本来就那么乱,中央审计组来到后过了筛子过箩,你这个财务部的老人,怎么就没有一点事,我问你干财务的有什么诀窍能够洁身自好?你当时说,干财务的千万不能把钱当钱,要把钱当成产品,就跟车间工人天天接触汽车零件一样,就不会起贪心。谁会偷个汽车零件回家?我把你的话讲给我的员工听,银行的人天天跟票子打交道,经常有大把大把的票子从自己手上过,如果把这些票子看得跟自己钱包里的票子是一样的,时间一长不产生错觉才怪呢。一有错觉,就要真出错了!
宋其东一看机会来了,赶紧抓住:行长,既然您觉得我这个人还可以,就以我私人的名义求您再贷给一点,我以自己的全部人格担保……
唉呀,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说你呼哧你就喘上了。这是两码事,你脑子里就光有你的单位,就不替我们想想?再说你的党票还在我这儿押着,拿什么保证你的人格?你们“重汽”还有格吗?一个小扒鸡店,你们都欠了人家六十万!你说说,扒鸡店里又不生产汽车零件,跟你们搞重型卡车的八竿子也打不着,怎么还会欠人家的钱呢?你的格儿在哪儿了?
那是过去的事了,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您就好事做到底,再帮我们一下。
不行,你们已经重组,新领导已经到任,我可以暂时不逼账,想再要贷款没有门儿。
无论行长怎么数落,宋其东都老老实实地听着,不管多难听都认头,可就是不抬屁股,丝毫没有要离开银行的意思。行长的唾沫星子都快耗干了,心里转而开始佩服他,就因为有宋其东这样的人,“重汽”还真是有希望。一个企业不可以没有这样的人,勤谨可靠,忍辱负重,认准是自己的责任便死缠烂打,不折不挠。
这种人代表着企业品格中的忠诚和坚韧。
7
马纯济是从企业里干出来的,积多年管企业的经验,深知财务管理是一条独线,任何企业只要管好钱,就等于管好了一半。所以他上午到任,下午就急不可耐地打电话邀来王光西,这位“活财神”正是马纯济的老同学,也共过事。
更为重要的是,马纯济在前半生的学习和工作中,结交了几个人,他们形成了能干事的男人间的一种特殊默契。平时大家并不怎么亲密,一旦谁有困难发出召唤,被召唤的人不管位子多好、收入多高,立刻放弃,投奔过来共患难。
实际上马纯济放下电话没有一会儿,王光西就到了。两个人关门谈了一个多小时,然后王光西就来到财务部,调出“重汽”的所有账目便一头扎了进去。他读最枯燥的账本,就如同“武侠迷”读金庸,津津有味,重要的内容过目不忘。
王光西有两大特点,一是个头很大,却总是衣冠不整,穿着随意,再好的衣服一到他身上,就有点济公味儿,其言谈神情也容易给人以恍恍惚惚、神不守舍的感觉。据说这是为了掩饰他头脑的极度精明,用山东话说叫“装憨”。第二,他对数字格外敏感,重要的数据听一遍或看一遍就能记住。为了防备过于依赖记忆力误事,他身上永远都带着个小本子,凡是他认为有用的东西随时都记在小本子上。
他用了一夜的工夫,待天亮后走出财务部的时候,对“重汽”眼下的财务情况已经了然于胸。吃了点东西,找了个暖和地方睡了一觉,醒来后骑上一辆破自行车,下去挨个公司转。他要验证现实中的“重汽集团”,跟账面上的“重汽集团”是不是一致。
两天后马纯济从北京回来,在党委会上推举王光西担任主管财务的副总裁兼总会计师,从今后“重汽”所有开销,只有王光西一支笔签字有效。
王光西既不兴奋,也不谦让,他眼光散漫地做了个简短的表态。但说出的话却像刀子,一刀一刀将包裹着“重汽”的糙皮、厚皮和烂皮都剥了个精光,呈现出一个真实而条理分明的财务状态:现在压得我们喘不上气来的,是五大债务,其中有四项快闷成火药桶了,闹不好会爆炸。第一项债务,拖欠职工工资,最长的十四个月,除去销售公司,剩下的所有人多多少少都拖欠,一般欠一年左右,共四点四亿。第二项,欠养老社会基金和公基金,大体有十四个亿,这是非还不可的。第三项,欠高息集资款三点六亿,都是个人的钱,债主们正在闹事。第四项,欠职工药费一点七亿,有一部分火烧眉毛了,有的可以再缓一缓,我有细账。第五项,欠银行和财务公司从社会上借的款,共一百零四亿,这一项可以拖一拖。但也有人欠我们的钱,比如拿走了车没给钱,我大概拢了拢,不会少于一个亿。就是在我们集团内部也苦乐不均,销售公司吃肉,卡车公司能啃上骨头,而集团在上边却连肉味也闻不到!
第二天,他在办公楼最底层的把角上腾出一间屋子,里面放了一张一头沉的小桌子,桌上摆着个破算盘、一支笔、一个做样子的账本,外面挂上“总会计师办公室”的牌子。由于大家都知道“重汽”的开销完全取决于王光西的一支笔,所有债主就都奔他来了,只要他一露面,屁股后头就跟上一大帮人,他的办公室从早到晚关不上门……
但经过几天的围追堵截和死磨硬泡,债主们还见不到真格的,就按捺不住了,有人开始摔摔打打,见什么抢什么,更多的是堵着他的门口甩闲话:你没钱到这儿来干吗?你不是活财神嘛,现在不就你一个人掌握着“重汽”的财务大权嘛,你就说痛快话吧,欠我们的钱到底打算怎么办?
这些人平时听的见的传的多是集团里最消极的东西,他们除去发牢骚骂大街以外,还反映了许多问题,有道听途说的,也有真贴点谱的,对王光西的触动不小,凡有用的情况他都一一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看看火候闷得差不多了,便很难得地睁大眼,挺直了腰:你们想听我说话了?
你说吧,可得说真话,不能拿虚的假的糊弄我们。
好,真话就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自古来天经地义的事,社会主义的中国,共产党的中国,还能改了这条规矩吗?但是我刚来,你们怎么也得给我点时间。不错,以前有人高抬我,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活财神”,这就说明我不是真财神,真财神一转念、一张嘴钱就来了,我得去活动,活动得好才有钱。你们天天围着我,不让我出去活动,不让我下班,我怎么想办法给你们弄钱去?再这样下去我被你们困成死财神了,看你们的账还找谁要去?还有人砸我算盘,摔我账本,抢招待所的米面,“重汽”现在叫人扒得光剩下裤头了,我不再叫王光西,从进“重汽”的那一天就成了王光腚!
本来激愤填膺的债主们哄一声全笑了:你说怎么办?我们不找你找谁去?
对,现在就只能摁着你这个坟头哭了……
你们找我没有错,我也没说不管哪。可实话说,还你们的钱从哪儿来?咱们的企业资不抵债,外边又欠了满屁股的债,再想还从外边借钱是难上加难,只有让企业开工,公司一有生机,我就可以弄来钱,花谁的钱都不如花自个的钱好使。现在我就跟你们交个实底,在“重汽”所有的债务中,欠自己职工的债排头一号,只要我弄到点钱就先还你们的账。你们天天缠着我也没有用,不如改为一个月来一趟,一个月我向你们汇报一次进度。我估计最长半年,就能开始还你们的钱,至少也会给你们一个还钱的进度表。我现在都是王光腚了,用不着瞒着掖着,跟你们没有一句虚的,你们要相信我,咱们就定这么个君子协定,欠你们的账包在我身上。你们要不信,就还这样耗着,耗来耗去谁吃亏,你们自己去想吧。
他用自己的智慧吸引了债主们的火力,而且他的“活财神”的名号也调动起债主们的希望,暂时稳住了骚动的局面,让集团的核心人物腾出手脚去谋划“重汽”的再生大计。
8
但凡能够成就一番伟业的人,不是他本人有三头六臂,而是他有一种气脉和磁场,能在自己身边聚集起精明强干的“四梁八柱”。
来“重汽”十七八天了,马纯济没有真正睡过一个踏实觉。不是全无时间,是睡不着,所以在感觉上就跟十几天没睡过觉一样。可他全无倦容,别人绝对看不到他打哈欠或闭眼打盹,相反倒总是一副睡眠充足、精神抖擞的样子。这或许是得益于他有一张微胖的团脸,肤色白皙,容易给人以富态的感觉。
其实他真正的危险,恐怕正是越焦虑越劳累会越胖。
他给自己下过一道指令,时时处处都要保持一种精神,不发脾气,不垂头丧气,不说大话也不说泄气话,无论碰到什么困难也不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没办法、干不了的话。领导者的状态和自信非常重要,一把手状态不好,没有自信,企业就甭想干好。
由于集团的摊子太大,下面的情况太乱,每天都有新情况要汇总。而他眼前的工作方式就是回答问题和提出问题:解答下面给他提出来的各式各样的问题,然后再给下面出题。下面的人遇到难题必须向他要答案,也很愿意知道他又在给“重汽”出什么题?
所谓高层管理“高”在哪里?还不就是解决难题、解决复杂问题的能力高一些。
一开始是出于情势所迫,每天晚上集团的几位领导都要碰个头,渐渐竟形成了一个惯例,集团的领导、各部门负责人以及下面子公司的一把手,每天晚上十点半开碰头会。这个会如果在十二点结束,还会有人觉得不过瘾,一般是在凌晨一两点钟散会,有几次竟开到天亮,散会后吃点东西直接又去上班了。这么辛苦的会,可大家都乐此不疲,原因是每次碰完头都会装了一脑子新东西,心里有了方向,身上有了劲儿。
马纯济还要三天两头往北京跑,凡是他要进京的日子,碰头会都会在凌晨两点前结束。因为他要在两点钟出发,赶在北京的机关一开门上班,他就进去了,唯有这个时候找人最容易,办事效率最高。他是宁早勿晚,有时到得太早就在机关大门外等着人家上班,也曾给人家的一般干部买过盒饭……
俗话说苍天不负苦心人,何况“重汽集团”上面顶着的“天”是国家和国家的银行,更不会见死不救。马纯济利用国家安置下岗职工的政策,从北京借到了五千万元。虽然这点钱对于负债累累的“重汽”来说,如同杯水车薪。但它至少是有了启动资金,只要让“重汽”的车轮滚动起来,下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他带着这笔钱当天又赶回济南,这本来是自集团重组以来的头一件大喜事,完全可以张扬一番,用它救急,既是一桩功德,又可为“重汽”的新领导班子树立个好口碑。马纯济却不动声色,只在碰头会前把王光西找来了,将钱交给他。
王光西竖起大拇指,你真厉害,这就好办了!
马纯济嘱咐道,好办什么?传出去只会让债主们来抢破脑袋,什么事都干不了。你可别把它当芝麻盐撒了,暂时不要声张,我们先得用它开工生产。
放心吧,我明天就用它给你换一个整数回来。王光西冲着马纯济竖起一根食指,然后把左腋下的一大捆纸递过去,这是你要的名单,我估计至少还能再收回一个亿,你恢复生产的那些计划可以开始了……
9
这天晚上的碰头会一开场,大家就感到气氛不一样,跟着马纯济一同进来的还有四个外人,两位穿着检察院的制服,另两位穿着公安局的制服。
马纯济倒还是那副笑模悠悠的样子开口了:我来“重汽”十好几天了,有人反映我太软了,一个坏人也没有处理,用的也还都是老人。我不是搞运动来的,我的责任是恢复“重汽”的活力,使其再辉煌起来,处理坏人是法律部门的事情。企业是理性的,企业越大,越需要更大的理性,好企业的优势就在于理性。而只要企业有问题,也可以说就是一把手的问题。人们都喜欢说,人无完人,可当个企业的一把手,还真不能出问题。大失误不行,小失误也不行。一个企业的好坏在班子,一个班子的好坏看班长。每个一把手,当然包括我在内,你就得把自己公司的问题当成你自己的问题。大家一定会奇怪,今天我们集团内部的碰头会怎么来了检察院和公安局的同志,我把这四位同志先介绍一下,让你们认识他们,说不定以后还会打交道……
他依次介绍完客人,然后把王光西给他打印的那一大卷子纸,在中间的大桌子上摊开,足有三米多长。他话锋一转:大家知道这是什么吗?是集团下属企业的名单,有子公司,子公司下面又有孙公司,子子孙孙三百多个。而每个公司差不多都有自己的小金库,不要以为这是什么秘密,党委接到很多举报,小金库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天知地知,尽人皆知。以前的“重汽集团”之所以有今天的惨败,就在于集而不团!小金库违背了国家财务纪律,因此党委决定,从现在起各单位的小金库一律上缴集团财务部,五天内不缴的,以后就由检察院找你了。
会议室里极其安静,四位执法人员目光平和地打量着参加会的人。凡有小金库的人,都有点坐不住了……
马纯济继续说,通过集团重组,大家都应该强烈地感受到“重汽”是一个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个下属单位想一枝独秀都是不可能的,大树一倒,根一断,所有枝叶都不能不枯萎。因此党委决定从现在起,“重汽”的所有资金由集团统一管理,统收、统支、统贷、统还,所有开销由集团总会计师一支笔审批……
一向不急不躁、线条绵软的马纯济,突然现出强势和铁腕的一面。所有参加会的人都对他有了新的认识,这一手可太厉害了!
10
王光西选了个大债主——中新银行,“重汽”欠他们二十五个亿。电话打过去,信贷科长提前站在大门口迎候,让银行的职员们好不诧异,不知这个穿着随便得还像没睡醒的大个子是什么重要人物?
信贷科长直接把他让进贵宾室,先为他沏上茶,然后喊出行长,冲王光西打个招呼就要离开。王光西却留下了他:怎么我一来你就走,躲我?
信贷科长赔笑:哪能呢,您是大名鼎鼎的活财神,是我们银行界的贵人,特别是您现在掌握着“重汽”的财权,以后“重汽”欠我们的贷款就得指望您了。
那就坐下咱们一块谈谈这事。
有行长就行了,行长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干。
话是这么说,办跟办可不一样,你拖上几天再办或干脆拖着不办,不还得再罚我往这儿跑吗?忘了过年的时候我送给你们的对联了,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工商银行,支持我们工作的坚强后盾是信贷科长!现在咱们三头对面,行长一点头你就办了,我顶多耽误你们一刻钟。
行长冲信贷科长打个手势:你坐下好好听听,长长见识,我做梦都没想到“重汽集团”能这么快就能还上咱们的贷款,王总果然是活财神!行长先装傻堵上王光西想借钱的嘴。
真正的财神爷是你们,我们不过是为你们打工。听行长的口气是不指望我们还账,这二十五个亿你们真的不打算要了?
别,我可没那么说。实话说吧王总,这笔贷款收不回来,我这个行长恐怕也当到头了,而且受牵累的还有别人。真要有那一天,你们“重汽”可在我们行缺大德了!
这个我知道,你们放心,欠你们的钱一定会还的。马纯济从未坑过人,我也没坑过人,你们不信吗?
我们信,可你们的工厂到现在还没动静,各银行也不会再贷给你们钱,你拿什么还我的账呢?
你说到点上了,这样耗下去是死棋一盘,你的贷款也肯定会黄。可我们不想守着死棋,国家也不答应,一定会让“重汽”活过来,现在是万事俱备,就差一笔启动资金……
行长陡然变色,我知道你的来意了,王总你饶了我吧,“重汽”欠我们那么多,一点不还,还想再从我这里贷钱,打死我也不敢。
贵宾室里的气氛僵住了。王光西把眼光转向信贷科长,科长也赶紧移开自己的眼睛,起身为他的茶杯里加水。
王光西有意让这种该死的僵局持续下去,看看行长有些忍耐不住,准备起身送客了,他才开口:行长别把话说得那么死,咱们也别光想着那二十五亿,活活地被它憋死。那都是老账,我再说一遍,只要马纯济掌管“重汽”,我当总会计,这账一定会还。咱们现在换个思路,重新开始一个项目的合作,比如以前银行支持企业和国家重点项目,有个“押一借二”的办法,我在你这儿押上一块钱,你可以借给我两块,眼下咱们还能不能使用这个办法?
行啊,没问题。行长答应得很干脆,因为他知道“重汽”眼下拿不出钱来。
王光西又叮问一句:你肯定?
当然,这种事能开玩笑吗?
好,一言为定,等我们一缓上劲来就先归还你们的贷款。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千万的银行本票,递到行长面前,这个押在你这儿,你说话算数借给我一个亿。
行长吃一惊,这么快?怎么可能啊?你们是怎么从北京弄到这笔钱的?
行长啊行长,你是管钱的,可不能掉在钱眼里光看到钱。这说明国务院对“重汽”的信心和支持,别忘了,“重汽集团”的前边还打着“中国”的旗号,国家重组它就是要扶持它重生。我也说实话,我拿着这五千万到哪个银行都能借到一个亿,但你们是“重汽”的大债主,以前老“重汽”拖累了你们,让新“重汽”还你们这个情。
好,我定了。行长把本票交给信贷科长,嘱咐说:给王总办吧。
11
马纯济之所以喜欢不断地给下边出题,是想借这种方式打开局面。
他刚到任,不可能对“重汽”如此复杂的情况,在短时间里就能掌握透彻。下面对他的信任也还没有建立起来,出题比下任务好。
考对方也是考自己。
可下面的人宁愿理解成是对他们能力的一种测试,谁愿意让新来的一把手觉得自己不称职?如果你一次答不好,两次答不好,到第三次你自己就不好意思再占着茅坑不拉屎了。更何况通过重组,许多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不愿意“重汽”完蛋,更不想自己被淘汰,所以都不遗余力地要答好马纯济出的卷子。
负责生产的常务副总经理王浩涛,本来就是个拼命三郎式的人物,在马纯济上任第三天给他出了一道题:能不能尽快地拿出个方案,根据当前重卡市场上流行的车型,改造“重汽”的老产品。记住,不是另起炉灶设计新车型,而是在老产品的基础上改头换面或脱胎换骨,跟上市场流行,满足市场需求。
没问题,市场的情况都在我肚子里装着哪!王浩涛最讨厌说不行。
马纯济真想再问他一句:既然市场在你肚子里装着,为什么还生产那么多卖不出去的车?但他终于忍住没有问出这可能会让王浩涛感到难堪的话,只是阐明了自己的市场观,一共三句话:
先有市场,后有企业。
只有市场,才是我们一切工作的出发点。
但市场风云多变,唯善谋者得之。
王浩涛为难地说,要开工生产总得有点启动资金,可我们眼下恰恰缺钱哪,买材料、修设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啊。
马纯济说,启动资金的事我负责,你只管出方案。
其实那个时候他对能不能搞到钱心里也没有底,如今他上任还不到二十天,王光西用“押一借二”的办法从银行搞到一个亿,收缴下面的小金库又得到了一亿二,启动生产、逐渐恢复一个大型企业正常的经营秩序,已经没有问题了。
王浩涛和卡车公司的总工程师严文俊,半个多月来几乎就没怎么离开过办公室,太累了就趴在桌子上打个盹儿。他们好几次都想喘口大气,却就是不敢松这口大气,自己知道只要一松气人就拾不起个来了,必须一鼓作气把方案拿下来。
眼看就大功告成了,王浩涛凌晨一点多钟从总部开完碰头会回到办公室,却看见严文俊又打上地摊了,把图纸资料摊了一地,神色甚是焦急。他以为出了什么大的漏洞,经打问才知道原委:刚才严文俊发现老产品的改造方案中有个技术环节不牢靠,需要做些修正,可就是找不到一个必需的数据资料。
王浩涛提醒他,这个问题以前我们也讨论过,在生产“黄河8×8”的时候……
哦……对啦!严文俊恍然大悟,起身回自己的办公室去拿资料。
他的办公室和王浩涛的办公室隔着一道玻璃墙,由于他脑子全在那个技术细节上,把玻璃墙当成了门。又因心急,动作过于猛烈,竟一头将玻璃墙撞碎了还全然不觉,他没有丝毫停顿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翻找到那份资料,转身再次从破碎的玻璃墙洞里走过来,直奔铺在地上的产品改造方案。
被这一幕惊呆的王浩涛,看见他满头满脸都是血,赶紧拨打“120急救中心”的电话,然后从严文俊手里抢过图纸说:这个问题我来解决,你先去医院看伤。
12
在藏龙卧虎的中国重汽集团里,还有个不能不提的人物——王文宇。
其父王玉瓒乃张学良的警卫营营长,是打响西安事变第一枪的人,带兵“捉蒋”之后东躲西藏了许多年。以至于让另外一个人误以为他早已被秘密处决,在新中国成立后便放心大胆地冒领了“捉蒋”的功劳。直到当年跟周恩来一道处理西安事变的叶剑英发现当事人不对,亲自给辽宁省委书记黄学东写信,查找王玉瓒下落,并称其“爱国,正义,有功”。王玉瓒于是才得以重见天日。其子王文宇也才有机会考上大连工学院机械系,毕业后被分配到西部“大三线”,进山、钻洞地干了不少年。
当时毛主席曾说过,大三线建设不好他就睡不好觉。以后他老人家睡好觉了,可从内地调往大三线里的人又睡不好了……王文宇命运的改变也像他的父亲一样是在西安。一九九〇年他出任陕西汽车齿轮厂厂长,此是中国重汽集团的下属厂,五年后调到集团任副总经理,主管销售。
其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在性格上也秉承了乃父一些老军人的习性,不会打扑克、不会打麻将、不会下象棋、不抽烟、平时也不喝酒,全部爱好就是本职工作。马纯济在上任之初,同样也给这个“卖车大王”出了一道题:
销售公司有一千六百人,每年只能卖出去四五千辆车,最多也没有超过一万辆。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每年生产四五万辆,乃至十万、二十万辆车的时候,你怎么办?难道要组建一个几万人的销售大军?
王文宇一愣,看着眼前这位白面细目的一把手,心想“重汽”什么时候能造出那么多车啊?但他能看那么远,敢想那么远,说不定真是“重汽”的福星,手握起死回生之术?
马纯济见他不吭声就继续提问:不说世界,只说中国,目前的公路总里程是多少?
一百五十多万公里。
卡车的销售总量是多少?
一百多万量。
马纯济轻叹一声:太惨了,我们还占不到市场份额的百分之一。可我们是重卡业的龙头老大,理应占有最大的市场份额。除去产品自身的原因,我们在销售上也有很大的局限,你卖车这么多年,对市场很熟悉,对全国各地各种卖车的人也很熟悉,想请你做个调查研究。第一,目前我们只顾适应市场,老跟在市场后面跑,却越跑就越跟不上,能不能改为经营市场、引领市场,我动,就是潮流在动;我在,就是潮流在。第二,怎么经营市场?建立销售网络,由我们自己卖车变为网络销售。网络包括哪些内容?经销商、改装厂、维修站、售后服务站以及4S店,这个你最清楚了,包括整车销售、零配件供应、售后服务、信息反馈。第三,你那一块的主要工作,是将卖车变成为网络服务,你觉得怎么样?
王文宇腾一下站了起来:好,“重汽”有救了!你要我什么时候交卷?
一个月。因为一个月后我们就将陆续有三到五千辆新卡车下线,你在销售过程中逐渐实现前面我说的三个转变。
啊?车哪?现在还没一点动静,一个月就能造出过去一年的产量?刚被激励起来的王文宇,忽然又有点泄气,觉得这个马书记深不可测,竟辨不出他是在变魔术,还是在开玩笑?
马纯济果真笑了,放心吧,我们就是造卡车的,到时候一定有你卖的车,就怕你卖不过来。
13
又是一个碰头会上,马纯济的目光似乎格外锐利,扫视着疲惫的同事们,有人从进屋一落座就闭上了眼,抓紧时间打个盹儿。
他尽量把声音压低、放轻,想让那些困得实在熬不住的人继续睡,讨论一旦涉及谁负责的问题,谁自然就会醒来:我知道,天天夜里碰头把大家都累坏了,可眼下是非常时期,每天都有新情况需要商量,一时半会儿这个碰头会还取消不了……
不管他声音放得多轻,只要他一张嘴说话,所有到会的人立马都精神起来。好嘛,漏掉这个会上的内容,就少知道许多重要信息,无法了解“重汽”眼前的整体情况,明天该怎么干心里也没有数。
马纯济的声音继续像大明湖的泉水一样,缓缓地向外流淌:已经有人总结我的工作路数就是爱出题。我的责任就是发现问题,提出一个问题,带出一种理念,提供一种思考方式和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发现问题,才能激发创意。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调查研究,从明天开始,重组后的“重汽”要恢复生产,进入一个大企业正常的运营状态。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可大家的眼光提出了一个相同的问题:恢复生产?干什么?
马纯济斩钉截铁:拆车!
拆车?拆什么车啊?
马纯济苦笑:真是奇怪呀,在党家庄占地五百公顷的超大型停车场上,放着五千辆“重汽”自己生产的车。我来“重汽”后第一次下去就看到它了,可这么长时间从没有人跟我提到过它,不管我们亏损的数字多么吓人,欠了别人多少债,以及逼债的闹出多少事,大家似乎都对那五千辆重型卡车视而不见,没有人意识到它的存在,那可是一笔巨大的资金呀!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那些车已经报了产值,属于过去,与现在的“重汽”无关了。
立刻有人说,那车可不能拆,那是好车呀,一拆准有人骂我们是败家子!
放在那儿任凭风吹雨淋、太阳暴晒,让它锈坏了烂掉了,就不是败家子吗?我烦恶那个大停车场,我们不去开创市场,却建个大停车场,好像我们的车造出来不是为了到公路上跑,而是为了停在自己的院子里。它是一种羞辱,一个失败的见证,见证了以前“闭门造车”的恶果!我的想法是不光拆车,将来还要拆那个停车场,那么好的地方,市区边上,九顶山下,位置好,风景好,名字也好,党的家,党的庄子,如果开发好了价值连城。
马纯济还很少这么慷慨陈词,赢得了很多人的响应。
也有人问,把那些车都拆了怎么办?
浩涛和卡车公司的严工搞出了几套方案,拆下的零部件进行清洗检测,不合格的重新打磨加工,凡合格的按方案中的设计组装成新的车型,这是目前市场上正流行的车型,文宇已经发下大话,装出多少他负责卖多少。现在大家就来讨论这件事。
一开工就要用钱哪……
王光西答话:钱我筹了一点,保证恢复生产没问题,谁用多少报计划吧。
14
“重汽”一恢复生产,氛围大变,连厂区的味道都不一样了。
好看的场面也多起来。
在总装配线上,一个叫和光的小伙子,发疯般地不知连轴干了几个昼夜,当他亲手装配的第三百辆车下线的时候,他突然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班长问他怎么了,他说太累了。班长朝他屁股踢了一脚,你个熊包,累了就歇一会儿,要不躺下睡一觉,哪有一个大老爷们儿累了哭的?活像个老娘们儿!
班长正数落着却发现和光打起了呼噜……
15
这些天,无论马纯济走到哪里,已经领到工资的职工们看到他总爱问同一句话:马书记,下月还能如数领到工资吗?
他也以相同的话回答:放心吧,既然是月工资,从今后就会按月发。
有兴高采烈说些感谢话的,也有不少人嘴上不说什么,可那眼神分明告诉马纯济,并未将担心全放进肚子里。
马纯济感慨万千,“重汽”的职工是世界上最好的职工,明明是他们应该到月就拿的工资,你拖了很长时间才给人家,人家还会感谢你。只有把企业搞好,才是对职工最大的关心。
一批好事的债主们,拿到钱之后在王光西的办公室门上贴了一份更名告示:“鉴于王光腚说话算数,认真还债,经债主委员会研究决定,自即日起,准其改回老名字王光西,也可重新使用老外号活财神。特此公告。”
16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十六日,国务院总理朱镕基来山东考察国有企业的发展态势,在一个跟企业家的座谈会结束之后,把马纯济叫到眼前问道:据说你们“重汽”亏损八十多个亿,可是真的?
朱总理态度温和,但口风凌厉。
马纯济非常紧张,来不及多想便据实而答:不是真的,比这个数大得多,经中央审计署核查确定之后是一百零四亿。
朱总理似乎有些意外:一提到亏损别人都往少里说,你怎么往多里说?
马纯济的汗下来了:不说实话不行啊,今天跟您再不说实话,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说呢?不过请总理放心,自我接手后,“重汽”的事情就都由我负责,包括债务,我们不会再这么亏损下去,所有欠债也都会归还的。
朱镕基总理以特有的锐利眼光看着他,半天没有再吭声,似乎是在考量眼前这个临危受命的马纯济……忽然,朱总理起身离座,对马纯济说:谢谢你能跟我说实话,这让我对你的承诺也有了信心。来,我们合影留念。
此时,马纯济已浑身透湿。
17
本来只有三十多岁的蔡东,戴着一副与他的性格十分相配的深框眼镜,益发显得持重内敛。大半天来他就这么趴在图板上埋头工作,陆陆续续会有人进来向他请示或询问技术上的问题,他也多半只是动动身子,并不抬头。既然听声音就知道对方是谁,便省却了再交流目光。该他签字的签字,该他解答的解答,话语极其简练,能用一句话说清楚的绝不说两句。
马纯济坐在他斜对面,静静地观察了很久,在心里揣摩着眼前这个人,不论现在拥有多好的位子、多么地被看重,他心里都不是很快乐……越观察马纯济的把握就越大,估计十之八九自己今天不会白来这一趟。
蔡东一直没有抬头,却不等于没有看到屋里还坐着个人,这个人半天来既不靠前,也不说话,他所为何来呢?蔡东竟然也好奇地扬起脸来,见墙角的椅子上坐着个陌生人:您?
来者起身,含笑走到他近前:你好,老蔡!
蔡东心头一振。他习惯了人们称他“蔡总”、“蔡工”,看对方的年纪要比自己大得多,这一声“老蔡”,有尊敬,有客气,又有种伙伴般的随意。不禁问道:您是?
我是马纯济。
哦,马书记!蔡东肃然起身,伸出手去: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能这么熟悉而顺口地喊出了“马书记”,就说明他一直在关注着“重汽”。马纯济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圆梦。
圆梦?蔡东大惑不解,眼睛也一直没有回避传奇般成了“中国重汽”的新当家人。
不错,我原本没有梦,到了“重汽”之后才有了一个汽车梦。我还知道,你心里也有一个汽车梦,所以找你来帮着我圆梦,圆我的梦,圆“重汽”的梦,也圆你自己的梦。
蔡东震惊,感动和欣慰多于意外。他是学汽车制造的,一九八三年来到“重汽”后成了汽车迷,有了汽车梦……可现实却使他离自己的梦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
直至两年前在“重汽”江河日下、濒临绝境时,他被这家大公司挖出来做了副总工程师。几个月前听到“重汽”重组的消息,心里还隐隐地有些痛,也有一种莫名的失落。
马纯济的突然造访,让他兴奋,心里涌动起希望。他请马纯济重新落座,亲自给沏上茶,像是很随意地问道:不知马书记的汽车梦里是怎样一番景象?
好,马纯济从心里佩服蔡东的精细和严谨,这才是他要找的总工。你既然想请人家回“重汽”,人家当然也要考考你这个一把手是什么成色?他喝了口水,缓缓说道,你这是考我,我在你这个汽车权威面前谈汽车,岂不是班门弄斧?但你既然问到了,不妨跟你交换一下想法。“中国重汽”是中国重型汽车工业的发源地,理应是重型汽车制造业的脊梁,创造出中国汽车工业的史诗……可它眼下的状态不能算是正常的。但我对“重汽”的未来有信心,我的信心来自对国家的信心。国家一定会崛起,这是毋庸置疑的,对吧?国家要崛起,经济必须崛起,经济要崛起,制造业必须崛起。而汽车工业,特别是重型卡车业的发达兴盛,将提升整个中国制造业的品质。因为汽车制造是一种综合性强、关联度高的产业,涉及计算机技术、信息化技术、钢铁、橡胶、塑料、玻璃、纺织等行业,还对石油炼制、电子、金融、道路交通以及市政管理等,都有重要的互动和影响。你想想,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重汽”只要有得当的人和得当的管理,还愁不能重振雄风吗?现在人们习惯谈机遇,何为机遇?机遇对于能够认识到它并能抓住它的人才是机遇。认识不到或认识到了没有抓住,就不是机遇。不知你是怎么看的,我觉得“重汽”的机遇来了,想请你一起来抓住它。
您想怎么抓呢?
如今的重卡市场上群雄角逐,想要赢得竞争必须形成两种优势,一是思想,也就软实力,要棋高一招。二是硬实力,产品领先,技术领先,质量领先,服务领先,主流产品做强,产品领域拓宽,拉开了与竞争对手的差距,还愁不能立于不败之地?
蔡东被感染、被打动,心想“重汽”可能真的等来了最适合它的领导者。马纯济的到来显然使一盘散沙的“重汽”重新凝聚起来,并有了自己的灵魂。他又问:您怎么会想到了我?
马纯济笑了,这还不明白吗?谁缺什么就会天天想什么,到处打听什么,我想到了你是因为“重汽”正需要你!现在“重汽”已上轨道,重生的大戏已开场,班子也配得差不多了,就差一个管技术的主角,所以来想请你出场。
蔡东嗫嚅,这是吃回头草,多少有些心理障碍。
马纯济摇头,大事面前不可书生意气,何况对你来说不存在吃回头草的问题,你根本就没有掉头而去。这两年来你敢说从心里真正放下“重汽”了吗?
蔡东眼潮,想不到马纯济会这么了解他。他就需要这个台阶:您想让我做什么?
我跟党委一班人都通过气了,将推荐你担任“重汽”的总工程师兼副总经理。我希望你快点到任,越快越好,有两项工作在等着你,已经迫在眉睫。一是设计新产品,一个生命力强盛的企业必须要有自己过硬的产品,和打得响的品牌。第二是跟瑞典的沃尔沃集团合资,要引进就选择世界上最好的。沃尔沃是欧洲最大的重型卡车制造商,拥有最著名的重卡品牌。我们引进一个产品就是请来一位世界级的老师。在全球化的今天,企业不走向国际将无法腾飞。
蔡东站起身:我今天交代一下工作,明天一早到“重汽”报到。
18
获得重生的“中国重汽”,此时既不缺方向感,又有了可信赖的领袖,剩下的就是“干”了。也唯有通过“干”,才能验证和体现前面的所有努力,以及企业的全部管理理念。
装配车间四百五十米的生产线上,有上百个工人在三十三个工作岗位上,每六分钟就下线一辆重型卡车,红的黄的蓝的绿的……不同品种、不同型号、不同配置,几乎没有重样的。他们同时可以装配二十七种车型。
这就是“重汽”的新章程:
零库存——再不需要党家庄那个巨大的停车场了。
先卖车,后造车——即没有订金不造车。面向市场,按订单生产。只要市场需要,就是一天换五十个车型,也必须满足客户的需求。
还有一条,不见货款不发车……
凡此种种,在国内重型卡车业当是首创,在世界上也不多见。
很快,民间就有了顺口溜,表达了一种欣喜之情:“远看像进口货,近看是中国车;打开车门往里瞧,竟然还是咱黄河!”
黄河12×12、黄河14×14、黄河少帅、黄河王子……被称为“中国重型汽车的神来之笔”。
紧跟着又开发出“飞龙”系列,先后推出一百多种车型。以“重汽”产品为标志的中国重型卡车,开始向人性化、舒适化发展。
从此,“中国重汽”走上了“生产一代、储备一代、开发一代”的良性运营秩序,源源不断地推出新产品,总能给市场和消费者以鼓舞,有更好的和更适合的新车造出来,等待你去拥有、去感受。
在这种大背景下,合资也见效果。被命名为“斯太尔王”的重型卡车横空出世,并随之开发出“HOWO”等七种“斯太尔王”系列,在中国重卡市场上一枝独秀,引领潮流。
人心大振,“重汽”一鼓作气又推出“豪沃”等新车,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有人打问:“豪沃”是什么意思?
工人解释说:这还不懂?“豪沃”就是豪华沃尔沃,“斯太尔王”就是世界王牌重卡系列里的王中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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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的春节前,一月八日上午十点钟,山东胶州市湖州路小区的大门前,在一阵鞭炮声中迎来一队披红挂彩的“豪沃”重型卡车,共有十一辆,排成长长的一大溜。前面几辆塞满了小区里的通道,后面还七八辆阻断了小区外面的大街,一下子吸引了一大片人围着看热闹。
这竟是个迎亲的车队。
别人迎亲都时兴用小轿车,这位别出心裁的新郎是开重卡发财的个体运输户,灵机一动也就招呼了几个小哥们儿,开来一队新买的“豪沃”卡车,车前面系着红气球,一条条红丝带在车顶迎风飘舞,喜气洋洋地来迎接住在这个小区里的新娘郭姗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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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有人不解,明明是中国车,为什么要起个洋名字?
在合资企业里,用谁的技术生产的车,就像谁生的孩子随谁的姓一样,自然而又合乎情理。其实,在全球一体化的时代,名牌本就没有国界。
奔驰汽车并不只在德国生产,巴西、中国等世界各地也都在生产奔驰。
中国人喝的美国名牌产品可口可乐,就是在中国生产的。
瑞典的汽车名牌沃尔沃(Volvo)也不是来自瑞典语,而是取自拉丁字母,其意为“我滚——”。这个“滚”可不是“我滚蛋”,可以理解为“我滚动无前”!
行笔至此,也不妨回顾一下中国的“卡车史”。
一九二九年,张学良在沈阳迫击炮厂筹办汽车工厂,投资八十万大洋,两年制成“民生牌”载重一点八吨的货车。该车发动机、电气设备及后桥为外购,其余部件自制,可以说是国内正式生产的第一辆汽车。正准备陆续投产,“九一八事变”爆发,工厂被日军强占。
一九三六年,上海筹建了汽车工业公司,与德国奔驰合作,购买其图纸、设备,并聘请他们的技术人员,先由德国运散件来上海装配,然后再逐步生产零部件直到整车。确定商标为圆环内一个中字,名“中圆牌”,计划生产货车和公共汽车两种车型。不想爆发了“八一三”沪战,工厂被迫停产。
同年,一批制造业的仁人志士心有不甘,又准备在昆明筹建全国最大的中央机器厂,其中包括汽车制造厂,生产美国设计、试制的“资源牌”货车,计划月产百辆以上。不久爆发抗日战争,工厂落入日军之手。
又是日本……说起中国汽车工业的命运,实在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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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应该再罗列出另外一个时间进程表。
二〇〇一年——“重汽”出产的十五吨以上的重型卡车,占了中国市场百分之四十二的份额,二十吨以上的占了百分之八十。在中国的公路上,数“重汽”生产的重型卡车个头最大,数量最多。
这一年“重汽”销售收入六十二亿,开始扭亏持平。
当时经济界乃至整个社会,流传着一个著名的观点:“扭亏为赢,就是英雄!”
二〇〇二年——马纯济提出:“扭亏持平”是低水平,“重汽”的发展要的是高水平。
何谓高水平?怎样才能高水平?他要求一是管理要上水平,二是人员要上水平。管理的水平高低,需要考核才见分晓。没有考核的管理就是无效管理。
——考核像电,通到哪里,哪里亮。
而人员的水平高低,要看成效。让合适的人才找到合适的岗位,合适的岗位用合适的人才。人人都是人才,岗位最能培养人才。
世界上没有干不成的事,只有干不成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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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沃的技术价值,可以通过他们获取的一项项专利计算出来。
中国重汽集团也应该以自己的专利,培育企业核心技术,提高企业竞争力。
这一年,“重汽”集团从国家知识产权局,获得一百二十六项专利,平均三天获得一项专利。转过年来,获得一百八十多项,平均两天取得一项专利。
以后逐年递增……
“重汽”还明文规定,谁的发明创造,就以谁的名字命名,包括工人。
电焊工崔广辉解决了补焊的难题,使模具的寿命延长三倍。他发明的焊接法就被命名为“崔广辉操作法”。
“王九时操作法”是改进了大型橡胶波纹套的加工方法,每年可创造效益一百多万元。
这一年的四月,“重汽”的D12大马力发动机投入生产,填补了中国重型汽车发动机达到欧Ⅲ排放标准的空白。实现销售收入一百一十亿,上缴利税五亿。
至此,“重汽”人可以长出一口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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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二年一月十八日,是新的中国重汽集团成立一周年。于是有相当多人,酝酿着要开一个隆重的庆功大会,好好地放松一下,笑一笑,热闹热闹。
这个建议最后竟真的提到了马纯济的面前。
马纯济却甚不以为然,未加思索就嘲笑道:好了伤疤忘了痛,甚至伤疤还未好就把痛给忘了。你们说有什么功可庆?瑞典只有九百万人口,还不及我们一个山东省的一小半,却在文化上有个引领世界的诺贝尔奖,出了个世界级的大明星嘉宝,还培育出了沃尔沃、萨博汽车、爱立信通讯和伊莱克斯电器等国际知名品牌,成为世界上拥有跨国公司最多的国家。还有奥地利,世人尽知是世界音乐之邦,也能生产国际一流的载重车、越野车、牵引车和装甲运输车,出口到世界许多国家和地区。工业强国德国就更不用提了,经济以重工业为主,汽车工业居首位,光是奔驰公司的年销售额就达到二千多亿美元。我们“重汽”的车还没有走向国外,就在国内卖那一二百亿,还值得一提?
兜头一盆冷水,把下边人都浇哑巴了。
有人很想辩白,你为什么非跟世界上的老大比,若是跟国内比,跟“重汽”的过去比,我们的功劳可就大了!但最终却没有人再吭声。
马纯济能如此想,应该是“重汽”的幸运。一把手的胸襟有多大,企业就能做多大。
马纯济略一思忖,忽然转换口气改造了下边人的建议:开个会也好,但与庆功无关,叫招商会,或者商务大会,将国内外的客户请来。我们现在有条件与国际接轨了,在全球一体化的今天,处处有危机,世界上不可能再有太平天子。“中国重汽”要想强大,必须走向世界,要走向世界必须实施四个步骤,低成本、区域化、技术领先和国际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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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三年——“重汽”实现销售收入一百五十亿,每周都会有一两款新车型完成设计,开始接受“个性车”的订单。
二〇〇四年——这一年值得认真提一笔。“重汽”销售整车四万五千辆,收入三百亿,利税十七亿。另外,第一次出口整车近千辆,收入外汇一千二百七十万美元。
中国重汽集团的生产能力进入世界重卡业前十名。
当年的九月,在汉诺威国际商用汽车展上,十几位世界顶级重型卡车公司的总裁例行聚会,有位老总坐在马纯济对面发酸腔:“马先生,这次展会我们大家还能济济一堂,不知下一次展会时,我们中的哪一位就会被你给挤出局了。”
马纯济接口道:“我不想将在座的任何一位挤出去,只想给自己争取一块生存空间。目前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重卡市场,相当于日本和东南亚诸国的总和。我们拥有这么大的市场,而作为东道主倘若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岂不是很不公平吗?”
马纯济的话说过没多久,沃尔沃公司的十二名高级主管专程来“重汽”参观学习,这个举动对于欧洲重型卡车业的老大来说是不多见的。倘若他们没有感受到某种震动,甚至是压力,是不会花钱这么做的。他们都是世界重卡业的行家高手,上上下下仔细看完“重汽”的工厂之后,一定要请马纯济给讲一课,并再三追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的主要经验是什么?”
马纯济能对这些外国管理专家说什么呢?
世界王牌重卡企业来向他们学管理,这说明“重汽”的管理与世界上的哪一家大汽车企业相比也不差了,甚至强过他们。比如,“重汽”拥有全世界最完美的营销体系,销售、服务、配件、改装四项合一,及时而又可靠。在全世界有九百三十五家销售网点,每年都要派自己的技术人员,到国外去培训被“重汽”招聘的那些外国销售人员……
正如回到“重汽”一年后就被提拔为集团总经理兼总工程师的蔡东所言:刚引进斯太尔项目的时候,我们和国际重卡业的差距是天上地下,几年干下来,现在也不能说就没有差别,但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优势,完全可以平等地跟他们对话了。
马纯济考虑再三,对外国同行只能实话实说:“中国有句老话,叫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们是我师傅,我是先把师傅领进门,然后自主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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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马纯济获得了为世界重卡业巨头讲课的资格时,“中国重汽”的内部却产生了严重的不安,乃至整个集团又笼罩在一种忧虑之中。
这一年,中央出台了一个文件,明令禁止政府官员在企业兼职。
而马纯济就是地道的官员,他的第一个头衔是“济南市委副书记”。想要继续当这个在中国官场上已经不算小的官,就得离开“重汽”;若想留在“重汽”,就必须辞掉济南市委副书记的官职,不仅仅是断了自己的“后路”,甚至是失掉了大好的“前程”。
理论界把当前中国的社会现实分为三大块:官场(政治)、市场(经济)和情场(文化),而官场是强势。如果要别人替马纯济做出一个明智而又稳妥的选择,恐怕多是建议他去做市委副书记,在中国的传统智慧中这叫“见好就收”。当初他临危受命,随后就真的创造了奇迹,重写了“中国重汽”的历史。此时若选择离开企业重回官场,是一种凯旋,不仅上下都能理解,将来也必定会更受重用,在官场上会一路高歌前进。
如果选择留下,就放弃了安全牢靠的仕途,今后的命运将充满变数和风险。更重要的是,按目前的官场和市场习俗,当他失去了市委副书记的头衔后,会不会给他在“重汽”的工作增加难度?
如此这般,几乎每个“重汽”的员工都在设身处地地反复掂算着这个大难题,越掂算就越觉得不妙。曾经被惊吓过的“重汽”职工,不得不往更坏里想,现在刚刚上了轨道的“重汽”,如果没有马纯济会怎么样?
那就更难说了。因为一个企业的一把手太重要了,他必须有思路、有办法。别人可以没招了,就都去找他。但他不能没招,必须得给出办法。企业可以陷于困境,一把手则必须给企业找到一条走出困境的路。
——眼下“重汽”似乎就陷入一种精神上的困境,且看马纯济这个一把手怎么带领“重汽”走出困境?
一把手就是企业的胆、企业的天。
天无绝人之路。在一个小型的干部碰头会上,讨论完正事以后,马纯济轻描淡写地说“再啰嗦几句”:最近听说有不少人突然对中央文件格外感兴趣,还捎带着议论我的去留问题,替我出了不少主意。我谢谢大家的好意。但我已经跟组织部表过态了,哪儿也不去,就在“重汽”干到退休了。因为我对“重汽”有信心,留下来跟大伙儿继续做咱们的汽车梦。
在场的干部们突然起立,不同寻常地鼓起掌来。
这样的话只要他随便对任何一个人讲了,很快就能在整个“重汽”传开。第二天,整个“重汽”都安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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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汽”的年收入还在不断增加,其数字的变化像变魔术一样令人称奇。
这一连串的数字变化,对中国的企业管理乃至经济学界,都有着怎样的警醒和启示意义?抑或是理论价值?
其一,生存就有危险,不发展就被兼并。失误就是自取灭亡。现在干企业,不允许有失误,大失误不行,小失误也不行。
其二,豁上身家性命能打造出一个成功的品牌,就算是幸运。
再用品牌体现企业精神。
其三,中国重汽集团再也失误不起了,企业和员工已经彻底丧失过尊严。败军之师更要言勇,才有今天的成就。他们的每一项决策,都是先由领导发现问题,或群众提出意见,交到干部层讨论,然后是领导层形成决定。在付诸实践的过程中发现不当之处,及时更正、补充。故多年无失误。
其四,大企业的从生到死,或从死到生,在数字魔方的背后是一种文化现象。
以前的漏洞有多大,也说明管理上的失误有多大;以前管理上的失误有多大,也说明管理上的潜力有多大。
马纯济也有他的说法:中国的企业管理不严密,空间都非常大,大起大落或大落大起,都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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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中国重汽集团承办的国际商务大会,吸引了二千余名中外代表,大家都想认识一下参与创造了“重汽神话”的老总蔡东,请他讲话。
蔡东平时做人很低调,他的全部激情似乎都用在造汽车上了。但盛情难却,好在一谈起汽车,他也不愁没话可说:大家还记得改革开放之初,有一个很霸道的汽车广告,几乎家喻户晓,叫“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丰田车”。中国公路上行驶的水泥搅拌车清一色都是日本产品。而且他们还小心眼儿,占着中国的道,赚着中国人的钱,还老想卡着你,让你永远落后于他,听命于他。终于,“重汽”完全具备了制造水泥搅拌车的技术实力,不干是不干,要干就大干。我们几乎又打了一个八年抗战,终于把日本搅拌车挤出了中国。他们主要是输在了文化上。现在是我们在主导自己的市场,任何别的车,包括国际知名品牌,都无法跟我们竞争。
大厅里一片掌声。蔡东的“八年抗战挤走日本车”一说,很给在场的人提气。有人不解,这个一向说话处事极其低调的人,今天怎么突然发狠放出了高腔?
了解情况的人都知道,蔡东实际上还留了很大的余地。
二〇〇五年,“中国重汽”的产品除去满足中国市场需求之外,还出口苏丹数百辆重型卡车,其中包括水泥搅拌车。
二〇〇六年出口伊朗一万辆。
二〇〇七年出口俄罗斯六千辆。
蔡东领导的技术团队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为泰国政府设计出令他们满意的环卫车。
二〇〇八年初,当智利的公路上出现了中国重汽集团生产的重型卡车时,惹得看新鲜的圣地亚哥人一阵阵大呼小叫:“中国人来了,中国汽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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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金融界、经济界,还是企业界,没有人不相信这句话:“当今世界,是资本的江湖。”
所以,一个企业的价值,以及考核其干得成功与否,在于它能否上市,在哪儿上市。
企业的投资价值,取决于企业的价值。总说没有利益只有责任的话是愚蠢的,最好不说。
中国重汽集团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在香港成功上市,吸纳资金九十亿港元。
二〇〇九年七月,拥有二百五十年历史、世界重卡前三强之一的德国曼公司(MAN),以五点六亿欧元(约合人民币五十三点九亿元)购买“中国重汽”百分之二十五的股权,成为“中国重汽”的战略股东,双方签署了长期合作协议。
如此,“中国重汽”的地位和分量,便与它的名字十分契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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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替无法分身的马纯济和蔡东,在香港领导和组织上市工作的是韦志海。
——重汽又冒出一员大将,此何许人也?
马纯济的“老副手”。
出国访问马是团长,他是副团长,马中途受命回国,他便接替马当了团长。马在担任济南市经委主任的时候,他是副主任,后来马来“重汽”,他又接替马当了经委主任。
韦志海本来在官场也有一个不错的前程,组织部已经征求过他的意见,有意让他去领导一个重要部门。偏偏此时接到了马纯济的召唤。企业界谁不知道上市太难了,大陆的企业到香港上市,就更是难上加难。不难马纯济能想到他吗?
他二话不说就赶来了。
有人问他:给官不当,你给马纯济当副手有瘾哪?
他同样以玩笑化解:还真叫你说对了,凡老马没当过一把手的地方我不敢去,只有当他的副手心里才最踏实。
韦志海精明干练,口才极佳,是“重汽”的“外交家”、“谈判代表”。二〇〇九年初,他奉命到北京参加一个投标会。
共和国六十年大庆,北京要举行大阅兵,自然需要一批重型卡车。国内来了十几位汽车厂商的代表,个个意气张扬,信心十足,似乎志在必得。
韦志海坐在后面像个局外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别人发言。直到所有人都讲完了,大家的目光才开始转向“重汽”的代表,等着他表态。他轻轻一笑,神色谦恭,语气刚硬:能中标参加国庆六十周年的大阅兵,是极大的荣誉,是重要的机会,但更是责任,一个中国企业的责任,一个中国公民的责任。所以我要当仁不让了,我不说别人的车不行,就说只有我的车行。为什么?大家都知道汽车的魂儿是芯片,目前在中国只有我们的车,用的是自己的芯片,别的条件先不说,仅仅从安全可靠这一点考虑,谁能跟我们比?从一九六〇年朱老总为我们生产的第一辆重型卡车命名为“黄河”,“重汽”的产品就有了浓重的军工色彩,国庆三十五周年时邓小平同志阅兵,用的就是我们的车。为国庆六十周年阅兵提供用车,我们同样是责无旁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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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九年早春,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开幕后的第二天上午,国家主席胡锦涛来到山东代表团参加讨论,山东的代表们站在门口迎接。
胡主席一眼看见马纯济,便走过去低声问道:听说你现在是世界第一了?
马纯济一惊,急忙解释:仅仅是产销量排第一,去年整车销售十一点二万辆,收入五百二十亿,出口整车一点八万辆,创汇五点七亿美元,今年的前两个月也都是第一。这并不说明我们最强,是世界经济下滑,把我们给突出来了。在重卡的质量和技术水平上,我们跟世界第一还是有些差距的。
胡主席频频点头,流露出一种欣赏:你这话是实事求是的。
一个月后,胡主席又特意到中国重汽集团视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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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一个企业能做到像“重汽”这样,一个企业家能做到像马纯济这样,应该说是很风光了。马纯济似乎仍没有时间彻底放松精神,好好地高兴一番、庆祝一番,随即就投入跟德国曼公司紧锣密鼓的合作谈判之中,并最终取得圆满成果。
很显然,这是“重汽”成全了曼公司对中国市场的渴求,但“重汽”也需要这种合作。不是因为钱,而是看中了曼公司在全球最好的两项技术:设计技术和发动机技术。
或许马纯济希望在今后的某一天,能理直气壮地告诉国家主席,“中国重汽”无论是重卡的产销量,还是制造技术和质量,都是名副其实的世界第一。
所以,马纯济经常挂在嘴边的是:“我们现在全部任务就是两句话,一句是为了可持续性发展;第二句是为了企业的长治久安。”
这两句话听上去很普通,更像套话。这也正体现了马纯济的精到和智慧。他结合企业实际,经过深思熟虑形成的思想认识,一定要用安全稳妥的“中央通行语言”表达出来。然后不断地重复,让部下慢慢地从这些类似的套话中咂摸出不同寻常的深意。
比如,怎样理解他说的“可持续性发展”呢?中国真正的百年企业很少,百年大企业就更是凤毛麟角。为什么?这取决于文化,特别是制度文化和经济文化。企业发展有自己的轨迹,只有按轨迹运行,才能形成深厚的企业文化,再由企业文化促进和保障企业的长期稳定和发展……
他是有原则,且以原则为大的人。将执政党和国营的优势发挥到极致,然后再将市场的优势也发挥到极致。
正因为此,才会有人说他跟总经理蔡东是“绝配”。其实他跟王光西、王文宇、韦志海等等不也都是“绝配”吗?
正因为他有原则,下边的人跟着他才有安全感,所以在他的身边高手云集。
也正因为此,才有今天“重汽”和所有“重汽”人的成功。企业家的命运不是孤立的,一定要在时代的背景下发光。
一个人在一个时代中迸发出光芒,其实就是这个时代的光芒。
2009年冬 蒋子龙文集.12,人物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