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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铁之“铁”

  “天铁”——即“天津铁厂”。企业实行集团化以后,又称“天津天铁冶金集团有限公司”。前面一下子有了双重“天”,强调这个企业是归属于天津。

  可它实际上并不在天津。

  大本营坐落在距天津千里之外的河北省涉县,地处太行山腹地,靠近冀、晋、豫三省的交界点。是当年一二九师(后被称为刘邓大军)的司令部所在地。日本侵略者曾在中国实行过“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吹嘘对中国大地采取了“地毯式轰炸”……但他们从未攻破过涉县。可见这个地方的封闭能力,或曰“安全牢靠”。

  涉县有座山叫“将军岭”,上面建起了刘伯承、邓小平、徐向前、李达等许多当年一二九师将领的坟茔和纪念碑。这些开国元勋并设计了中国的改革开放的英魂,至今还在护佑着这方水土,日夜俯瞰着“天铁”。

  “天铁”不在天津,为什么头上要冠一个“天”字?其实,仅仅是“天铁”这个名字,就蕴涵着无穷的意味,它凝聚了一段历史、一个时代,至今还在解说着一种思想、一种体制。

  天津作为中国的工业重镇,以其特殊的经济和政治地位,在新中国一成立就被定为三大直辖市之一。天津有着巨大的炼钢能力,不仅有数家专门的炼钢厂,在许多重型机械企业里也都有大型炼钢设备。但是,炼钢需要铁,天津却没有与炼钢能力相匹配的铁厂。历来被讥讽为“手无寸铁”!

  雄心勃勃的新中国的国务院,自然不能容忍这种局面长期存在下去,虽计划了很长时间,却到六十年代末,中国经济才从“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的重创中渐渐恢复了元气,便又有资本可以搞另一场政治运动了。于是乘着“文化大革命”的热劲,当时的毛泽东主席提出了“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口号,要“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为了防备帝国主义侵略者的轰炸,突发奇想地要把重要工厂都搬到大山沟里去:“分散、隐蔽、进洞”,建立“大三线、小三线”。

  就这样,在离天津还算比较近的巍巍太行山里,找到了一块地方,经国务院批准要给天津建一个铁厂。刚建厂的时候,“天铁”这个名字只能在内部叫,对外叫“六九八五工程”——即六九年八月五日动工兴建。隐去工厂的性质,而代之以密码,就显得神秘、浩大。那个年代保密是一种时髦,更是一种规格,有代号的厂子都非同一般。其实越保密,名气越大,“六九八五”当时在天津几乎是妇孺皆知,名噪一时。

  毋庸讳言,这样的企业有着先天的优势,也有先天的缺陷。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会被无穷无尽的麻烦和矛盾所缠扰,它永远都不会有真正建成的一天,总是边建设边生产,边生产边改造。前边建,后边拆,拆拆建建,建建拆拆,厂子尚未建成,一股政治潮流或一个时代却结束了,甚至几多潮流和几多时代都结束了……在“六九八五”的前十年里,更换了十二个领导人,真是到了“走马灯”的境地。在一个动荡的年代,领导层自然又动荡得最厉害,来到这个山沟有的算升,有的则象征着官场失意;有的是“落实政策”,有的则纯属一种过渡……不管怎么样,在一九七二年春天第一座焦炉和第一座高炉先后投产,总算结束了天津市“手无寸铁”的窘境。

  “天铁”出铁后,却连续十一年亏损,累计亏损额高达二点四亿元。历史真是开了个残酷的玩笑,能够出铁的“天铁”,又成了天津的负担,而且这个负担还会越背越重。天津要的是铁,可不是负担。何况“六九八五”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社会进入了市场经济,谁成了别人的负担,谁就会被甩掉,这是商品社会的一般规律。于是“天铁”的附属产品化肥厂,下马了,“天铁”的矿山送给了河北省。甚至有了舆论要把整个“天铁”这个大包袱也送出去……这中间中国确实发生了许多事情,许多中国的工程都成了“胡子工程”,光光的下巴长出了胡子,黑胡子又变成花白胡子,工程还没有结束,只有剪彩没有闭幕。记得当年在机械行业流传着一句周总理批评“拖拉”现象的话:“天拖天拖天天拖,大姑娘拖成老太婆。”

  当“六九八五”正大红大紫、热火朝天的时候,我在天津的另一家万人大企业里上班。那个厂是所谓“苏联帮助援建的一百五十六项”之一,原设计的大门口是一座凯旋门式的六层巨型大厦,两边分别连接着行政大楼和技术大楼。刚建起两层就停工了,裸露的钢筋像打掉叶子的高粱秆,朝天挺立。这一挺就是几十年,直到企业要破产变卖,原设计的大门口也没有建起来。根据国家公布的资料:中国有大小国营企业三千七百万家,每天都有一点二万家企业倒闭,每年有四百多万家企业从工商户头上消失……国营企业的亏损和倒闭之风就像瘟疫在蔓延,所谓大三线、小三线的企业还要再加一个“更”字,觉病更早,亏损和倒闭的概率更高。“六九八五”已经沉寂许多年了,正被人们的记忆所淡忘,想当然地以为它早就黄了,或者半死不活、名存实亡。像这样的企业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人们都不会感到意外。它是计划经济的产物,也吃足了计划经济的苦头。比如,当初之所以要建它就是为天津炼钢业提供铁,那现在好了,你既然投产了就应该源源不断地供应我铁,天津炼钢业不断地找它要铁却从不给钱,许多年累计下来竟欠它近六亿元的货款,甚至连我原来所在的工厂也白白地吃掉“天铁”六千多万元……大家这样吃国营,国营若不垮岂不是天理难容?

  要知道,“天铁”建厂的总投资才不过四亿多元,它怎么倒贴得起?因为它的铁并不是用气吹出来的,那是要用钱买原料、买设备、买技术、花费人工炼出来的,光是每年采购精煤就需四亿多元。此时的“天铁”不再是别人的负担,别人反而成了它的负担。它磕磕绊绊、连滚带爬地撞进了市场经济时代,想到自己光产铁太亏,便上了炼钢。一晃又是十几年过来了,生产成本暂且不计,“天铁”已有员工两万多名,每年的工资、奖金和保险加在一起就是四亿多元。也就是说,每年需挣出四亿元才刚够发工资的!

  ——好大的摊子!

  另外还要管着两万多名家属,这其中有六个幼儿园、五所小学、两所中学、一所中专、一所职业大学,共有五千多名学生,八百八十名教师,每年企业必须支出的教育经费是一千多万元!另外,“天铁”还有一座自己的医院,每年医疗费是三千万至四千万元!

  ——这是何等沉重的负担!

  而“天铁”本身的劣势却越来越明显了:产品单一、附加值低、设备落后、冗员过多、企业办社会以及地处偏僻山区……这样的企业要想活下去非得有奇迹发生!

  把命运押在奇迹上,并不总是现实的。如果幸运的话,倒可以指靠有奇人出来担肩。有奇人自然就会有奇迹出现。

  同是国营企业,在相同的体制下,各个企业的情况却千差万别,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特别是当家人。一个单位好,肯定是这个单位的领导人好;一个单位不好,头头就很难好得了。这已经是人所共知的现象了。“天铁”的幸运就在于,正需要这样一个当家人的时候,恰好有一个这样的人早早地就贮备在那里了——他已经在“天铁”摸爬滚打了几十年,顺理成章地正轮到该担这份责任了。

  此人就是刘志嘉。一九六九年毕业于天津大学土木建筑系,他的新婚妻子是他的同班同学,被分配去“六九八五”,他则留在了天津市内的一家工厂。第二年他便投奔妻子,成了“六九八五”的一员。他当过技术员、设计室的工程师、生产调度员、安全技术科科长、环保能源处处长、厂长助理、分管生产的副厂长……经历的台阶不少,干得行当不少,可以说是个“天铁通”了。一九九五年春天,担起了“天铁”厂长的职责。这个职责可是大如天哪!表面上看只是一个厂长的职位,却关系着四五万人的生存和出路。他这个国营企业可不能跟大城市里的国营企业相比,人家可以比着亏损,比着倒闭,“天铁”可不能有个闪失。若是“天铁”黄了,这四五万人吃什么?至关紧要就得先制住亏损。市场经济严酷无情,你老亏损就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刚进五十岁的刘志嘉变得睡眠很少,甚至不是极端困乏就不想睡觉。他每天清晨刚一醒来,脑子里闪出的第一组信息总是“天铁”所面临的问题,随即便一身大汗。不知不觉,日日如此,哪怕春寒秋凉,三九严冬,也不能例外。是责任、危机感引发强烈的巨大责任感,如同把他放在了炼炉之上,夜有所思,梦有所想,想不思不想都不行,整个灵魂都融入“天铁”之中。一个企业的头头能够这样对待自己的责任,无论这个企业陷于怎样的困境,都不会找不到出路。身陷险境所激发出来的力量,从来都不容低估。

  当刘志嘉真正进入工作状态,面对“天铁”的厂房设备,置身于同事中间,反而踏实镇定,从容自信。局势是明摆着的,不改变是等死,企业会因错过时机、失去市场而渐渐失掉生命力。改错了是找死,突破口选错,时机选错,也会葬送企业……改革是需要成本的。

  “天铁”的资本是什么?可承受什么样的改革呢?

  刘志嘉不知出了多少身大汗,方才出台了四个短句子:“大改革,小震动,热问题,冷处理。”从此,“天铁”和“天铁人”开始感知他们的厂长。任何改革都是改变和调整社会关系。在生产上高度市场化的今天,企业的领导就更需要对员工强化人文关怀。“天铁”的每项改革都要反复酝酿、实验两三年,一项措施不让大多数职工都接受了便不实行。市场上的激烈竞争,是不断发现的过程,可以减少无知,扩散知识,抑制和避免错误,激励进取。一个称职的企业家必须具有不断发现的惊人能力,能让他的员工经常感受惊奇。

  何谓“大改革”?改革的力度小了怎么救得了“天铁”?“天铁”的原设计能力是每年只生产一百万吨生铁,然而眼下的冶金市场和二十六年前的计划经济时代大不一样了,产品有产品的周期,企业有企业的周期,不调整结构、升级换代就必然会被淘汰。由于中国的建筑业兴旺,促进钢铁的需求不断增长,全国每年产钢一点五亿吨仍不够用,还要从国外进口两千多万吨。刘志嘉权衡再三,反复测算,断然提出改变“天铁”的产品结构,由原来的以生铁为主改为以炼钢为主,而且要上水平,上规模。只短短几年时间,他们的钢产量就突破二百万吨,成为全国最大的钢坯销售厂,跻身世界钢铁企业百强之列。

  “固本开源”——“天铁”的大本营变得牢固和强大了,还须跳出“天铁”发展“天铁”,广开财源,为“天铁”增加了新的优势。“天铁”上下把这一系列的决策称之为“生命工程”、“效益工程”。没有这一番脱胎换骨的改造,“天铁”就不会重新焕发生命。“天铁”保不住,“天铁”的职工及其家属的命运还能好得了吗?这样的改革不可谓不大,“天铁”从动荡又走向急变,刘志嘉何以能保证“小震动”呢?

  凡和群众个人利益相关的变革,必然震动强烈。比如“下岗”。

  正是刘志嘉出任“天铁”厂长的前后,社会上刮起了下岗风,而且越刮越盛,到了九七、九八年下岗成了大潮流,国营企业没有下岗的就要挨批,上级机关几次三番地催促“天铁”上报下岗人数,并要求下岗人数不得低于职工总数的百分之十。当时,国家把下岗视为国有大中型企业改革和脱困的一个措施,名曰:“减员增效”。我们这个体制就是这么有意思,什么都要下文件,要报表,一刀切,不搞成一窝蜂不算完。于是,国营企业的职工纷纷下岗,构成震动人心的社会现象,但谁也没有办法,谁也不敢说下岗不对。最为时髦的理论就是:“企业是生产经营单位,不应该也没有必要办社会,把社会还给社会,消除臃肿,轻装前进。”

  太棒了,这简直就是特为“天铁”制定的。三十多年来,“天铁”在太行山东麓的这片山坳里已经办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小社会”,每年必须要安排四五百名本厂的职工子弟在“天铁”就业,退休职工的负担也越来越重,第一代参与创业的七千多人已经陆续退休,第二代六千人也渐渐接近退休年龄……这是何等沉重的大包袱!“天铁”作为企业,却不仅要照管这四五万人的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连派出所、公安局、法院都是自己的,“天铁”的一个党委副书记就兼着“天铁地区”的政法委书记。

  如果能下岗几千名乃至上万名员工,再扔掉这两万多名家属的大包袱,那“天铁”岂不是如虎添翼?以刘志嘉改造“天铁”的气魄,只要在下岗分流上顺水推舟,借风使舵,就有可能在“天铁”的历史上竖起不朽之丰碑!

  熟料,刘志嘉石破天惊地出台了八个字:“发展经济,安居乐业。”

  这样的口号太笼统、太稳妥,更像是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的观点,而不像一个企业改革者的口吻。他也唯恐“天铁”的职工及家属不能真正透彻地理解这八个字的含义,便公开解释说:“如果‘天铁’有一个下岗的,也应该是我刘志嘉。因为我没有管好企业,没有安排好大家的生活!”

  这是什么意思?明显是和社会的大潮流拧着。他还说搞国营企业不可太热衷于赶时髦,比如盲目扩张,盲目改制等等。他说到做到,从自己上任的那天起,就绝不拖欠职工一分钱的工资、奖金和医药费!

  刘志嘉是何等样人,他能这样做就一定有他的道理,以应对外界的强大舆论压力。他的理论是:企业管理的本质是管人,一个“企”字是人在上,人为大,人是天,去掉了人,就只剩下“止”。管好了人的行为,也就管好了企业行为。“天铁”是独立的工矿区,远离大城市,大家几十年来远离家乡,在深山沟里工作,职工和企业之间的相互依存度很高。企业是职工的载体,也是大家赖以生存的地方。大城市里的企业当然可以不办社会,有多少家属都能够推给城市。而“天铁”的小社会推给谁?“天铁”的家属区就是企业的后院,后院一起火,“天铁”就会被火烧连营。不要说是自己的职工家属,就是跟周围四邻八乡的农民,都得要格外小心地处理好关系,尽力拉动周边经济的发展。否则,当地的农民都活不下去了,你这个企业还能办得好吗?若农民不让你占地,不让你走路,不让你用水,你的企业再大也寸步难行!

  “天铁”不是“利益共同体”,有利则合,无利则散。“天铁”是“命运共同体”,休戚相关,祸福相连!讲得实际一点,这是国有企业领导起码的责任,不能让职工生活没有着落,不能让他们上马路。企业只是一个微观,能给国家做多少事就做多少事,不能给国家添乱,不能借“减员增效”就轻巧地把历史责任推出去。讲得宏观一点这是企业的文化所决定的——所谓企业文化,就是体现企业多数人的价值取向,是一个企业的信念和命脉。“天铁”文化的核心,就是发展经济,安居乐业。依靠人来发展经济,又使人能够安居,能够乐业,老有所养,少有所教,有工可做,有房可住,有病能够医治……职工的近期利益和长远利益有所保障,这个企业才有凝聚力。

  在整个社会都被一片下岗的声浪所震动的情况下,“天铁”却没有一个下岗的,自然就没有受到“震动”,或者只是“小震动”。下岗本是“热点”,经刘志嘉这样一“冷处理”,“天铁”人的心反而热了——你不叫他下岗了,他反而知道“岗”的珍贵了。有个工人说的一句话颇能代表这种心态:“你把我当人看,我给你当牛使!”

  在“天铁”,以自愿加班加点为荣,谁若是干到深更半夜才回家,谁的家人就感到脸上有光。一九九九年深冬,冷得出奇,在最冷的那半个多月里,运来的矿石都冻在车皮里,自动卸车装置失去作用。而矿石若不能及时送到炉前,生产就得停顿。炼铁、炼钢一停,那还了得!这一消息不知是谁散播出去的,在家里休班的,刚刚下班的,都到料场来了,大锤砸,钢钎撬,镐头刨……几千人哪!没有人组织,没有号召,到了上班的时间各自回岗位上班,下班后到料场再接着干。一班顶一班,有条不紊,连续半个月,没有让生产耽误一分钟。

  这样的事情多了……一九九六年以前有三十多支外面的施工队伍常年住在“天铁”,吃着“天铁”。九六年以后,这些队伍都走光了,因为他们在“天铁”找不到活干了!

  这时候人们不得不相信刘志嘉还喜欢说的另一句话:“极大地发挥国营企业的政治优势。”起初人们只是把这当做一句政治套话。在中国,这类套话、空话太多了,现在谁还相信国营企业会有优势,政治还有优势,谁还会拿这种话当真?只有实际置身于“天铁”的“国营”氛围之中,才能被那种特殊的热力和活力所感染,相信刘志嘉的话。

  但是刘志嘉所要的却并不单是突发的热力和活力。他要的是能长期保持这种企业热力和活力的机制。他以“小震动”和“热问题,冷处理”,要换取“大改革”!

  现在他准备了足够的“大改革”的“成本”,“天铁”该有所作为了。

  不让一个职工下岗是对的,大家心里吃了定心丸。但也不能忽视另一种倾向:铁饭碗算是端牢了,再无后顾之忧,身居深山沟,不闻山外事,安于现状并对企业过分依赖。几万人形成一种强大的惰性,无疑将会制约企业的发展!

  而刘志嘉要求“天铁人”:人在山沟里,眼界是世界的。

  企业,归根结底就是做两件事:一是生产活动,二是分配活动。体制问题主要也是体现在收入的分配上。企业是多层次的,分配也是多层次的。可以不让你下岗,但“人员能进能出,工资能高能低,岗变薪变,一岗一薪”。改革用工制度正是为了保证职工不下岗,孩子长大能就业;改革分配制度,是为了最低生活费得以保障,贡献少的少得,贡献大的多得,还有个别的养起来。

  刘志嘉敢说这个话,因为他的工资低于炉前工的工资。而这时,恰恰上级有文件下来,要求国有大中型企业的领导实行“年薪制”。而且大凡上边催办的事就都是急的,经委和人事部门一次次催促,要名单,要数额,限时间。这是好事,许多国营企业的领导乐不得快办,年薪制便在一夜之间风行开来。所以,对中国的现存体制有切肤之痛的老百姓总结出这样的话:“有了好处就快点上,晚了就没有份儿。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根据文件要求,按“天铁”的经济效益测算下来,刘志嘉一年的收入应该是二十四万。正好是他现在收入的十倍还多一点。

  现代世界是商品社会,一切都是商品,由钱决定,用钱找齐,以钱衡量和判断所有事物的价值。这个时候,是国家、是上级,合理合法合情合分地给钱,还会有人不要吗?刘志嘉就不要。理由很简单、很实在:自己接受不了,接受了也很累。年薪制的基础是机制的转变,如果国有企业的产权没有变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传统模式,过早地推行年薪制会碰到许多难题,涉及许多深层次的问题。不可因小失大,小是他的收入问题,大是“天铁”的改革。这也是“天铁”的“改革成本”之一。一个经常敢于跟自己过不去的人,别人就会跟他过得去。

  改革住房制度——这也是群众最敏感的,但目的是为了让所有的人都能住上房。刘志嘉也不怕,他至今还住着一套不足五十平方米的老房子,有资格说“天铁”的改革是出于公心。可见刘志嘉并不把自己当“奇人”,他在“天铁”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可以说普通得出了奇。医疗制度的改革——企业大了,每年的医疗费真是不得了,一年要花掉三四千万,而且每年还以百分之三十的速度增长。一改革立即就见效——医疗制度的改革正是要让所有人都能看上病。实际上,以上这些改革对“天铁”、对刘志嘉来说,也许还只算是牛刀小试,真正大刀阔斧、立竿见影,让“天铁”收获了大效益的,是生产经营活动的改革。

  领导改革,重要的是敢于“改”自己。中国的企业出大问题,大多出在领导人的决策失误。现代商业社会,竞争激烈,瞬息万变,常常是一步走错就铸成毁灭性的失败。“天铁”严令规定,重大的经营决策必须公开。领导的本事再大,也得通过职工群众落实自己的想法,有事敢和职工交底,群众就会支持你。所以自刘志嘉出任一把手七年来,“天铁”没有在决策上出现过问题。

  大额度的资金使用和一些重要的人事安排必须公开。刘志嘉对全厂职工公开承诺:对任何人求助的私事不批条子,不打招呼;凡属于自己的亲友,不允许在“天铁”干活;不允许老乡、同事和朋友等打着自己的旗号办私事。

  企业存在的价值取决于生产社会所需要的产品,创造价值,实现利润的最大化。对市场而言,所有产品都有自己的生命周期,包括导入期、成长期、成熟期和衰退期。目前的钢铁产品,绝大多数处于成熟期。如果说,导入期的产品要靠新颖的性能和优异的质量挤入市场,那么成长期与成熟期的产品关键是靠低价位占领市场,靠低成本参与市场竞争,这是一条基本规律。“天铁”家大业大,每天单是消耗精煤焦就要四千吨,每吨煤多花一元或少花一元,到年终一算就是一个吓人一跳的数字。连老百姓居家过日子都懂得“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的道理,何况是经营一个大企业。于是,“天铁”撤销了供应处,实行产供一体化的管理模式:由生产部门提出原料以及燃料的标准,由各有关部门人员组成的价格管理委员会确定货源和价格,再有质检和计量人员验收,最后根据质量、价格等指标排队,按顺序结算。

  而且,“纵向到边,横向到底,每个人都承担成本指标,没有分担成本指标的人,就说明这个人可以转岗。让企业的压力层层传递,实现人人进市场,全员参与市场竞争”。几年实行下来,原料的质量上去了,价格反倒下来了。“天铁”就这样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变了。

  这就是“天铁”。我不知道在中国还有没有第二家像“天铁”这样的大型国营企业?了解了“天铁”,就不得不相信即使是现在,也仍然存在着一种刘志嘉所说的“国有企业的政治优势”。这优势确是独一无二的,使“天铁”以一种新的姿态投入到大市场的竞争中,并赋予“天铁”以新的含义——“天铁”不仅生产一种属于硬物质的铁,还出产一种铁质的精神。

  “铁”——在中国文字中本来就象征着坚固、牢靠。关系很铁,铁哥儿们,铁血,铁骨,铁肩,铁军,铁的原则,铁的意志……

  “天铁”的职工铁了心,要把“天铁”办得越来越“铁”!

  2007年冬改毕 蒋子龙文集.12,人物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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