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家杂志社请我参与策划一项征文：“我的烦恼。”这个选题让我觉得有些意思，至少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世上没有烦恼的人不多，而现代城市人会有哪些烦恼呢？心中却也不是没有疑虑，真正的烦恼很难对人言讲，更别说公开发表出来。佛云，凡有言说，无不虚妄。“征文”征上来的烦恼，自然都会有所加工，别人又如何能客观评判呢？

　　不想，征文的消息一公布，来稿来信异常踊跃，每天有好几包。编辑部的人马一齐上阵还应接不暇，不得不临时雇请一些人，帮助处理这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烦恼”。如此看来烦恼无处不在、无时不有，而且多种多样、千奇百怪，令人头昏脑涨、防不胜防。

　　一女子在超市行窃被抓，竟然也有烦恼：“一进超市手就痒痒，实在是身不由己啊！”一白领丽人有着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却也在抱怨：“白领就是白白把领到的钱拿去按揭。”一位显然是母亲的人在信中呼天抢地：“是上帝创造了老公和老婆，为什么又让老公和老婆创造了第三者？”从信中我竟看不出她是哪一方的母亲。一位学富五车的教授，因知识过多而烦恼：“当今世界无法预测、无法规划，一个人知道得事情越多，烦恼也就越大。因为知识的作用正在一步步减小，即便是对那些能够预见的事情，也没有能力控制，往往会使人产生孤立无援的感觉。”

　　征文活动接近尾声时，编辑部要我写一篇总结性的文字。我只能简而约之、大而化之地将所有征集来的烦恼分成四类：首先是来自家庭的烦恼。“空”有空的烦恼，或子女不在身边，老而无助，倘若再赶上生病，就益发孤独难挨，求生不易，求死不得；或丈夫正打腰，属于那种“妻子基本不碰”的人，日夜守空房、守活寡的女人，没有烦恼才怪哪！但家庭太实的也有实的烦恼，人口密度大，空间小，下岗的、提前退休的、毕业后失业的，或家有啃老族分子……混得好的脾气大，混得不好的邪火也挺多，误解多，常借暴力发泄，有夫妻间的，也有父子、母子或祖孙间的，骂不离口，拳不离手。如果再碰巧家有酒鬼、久病的、染有坏毛病的……那烦恼就更别提了。

　　其二，来自感情方面的烦恼。当代社会流行煽情、滥情、闪情，于是失恋的、多恋的、乱恋的、恋出麻烦来的人就多。刚上中学的孩子成了“情场老手”，老爹老娘的感情却出了危机……甚至连“情场得意”的人也多有责言：“美女对眼睛来说是极乐世界，对心灵来说是地狱，对腰包来说就是炼狱。”与感情问题多而乱相伴随的，是解释现代感情问题的理论也丰富起来，五花八门，林林总总。有正统的，有时尚的，有卫道的，有先锋的……但谁也别想说服谁，平时用来炫耀和扯淡还可以，越到用的时候越说不清，越想简单就越复杂……于是就有了新的烦恼：唾沫是用来数钱的，不是为了说理。对付“一地鸡毛”，还是怀念传统的笤帚和簸箕。

　　第三，找不到工作的就别说了，即便有份工作，烦恼也少不了。被上司误解，无法对话，不能沟通，上边不给好脸，处处小鞋，领导越来越像主子，自己越来越像奴才。前途黯淡，晋升无望。忙的时候想要休息，放假的时候又想上班。穷的时候想多赚钱，有点钱了又担心长不了……总之是没有好受的时候。

　　第四，来自社会上的烦恼：工资太低，物价老涨，讨价还价容易吵架，一不小心就会上当。自行车被盗，邻居的狗老叫，小区里老拆，大街上常堵……当今世界，似乎成了一个牢骚和烦恼的星球。这才叫穷有穷的麻烦，富有富的难处，现代社会物质过剩，生活富裕，人们的烦恼却并未减少，甚至更多了。

　　而烦恼又是躲不开的，不能靠简单的规劝就能排解。因烦恼都是具体的，千差万别，“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空洞套话排解不了细微的烦恼，也不可能带来真实的快乐。光嘴上说要乐观是乐观不起来的。那么，世上有没有不烦恼的人呢？即使在这个视独生子女为“小皇帝”的时代，有光在笑声中长大的孩子吗？埃利斯说过：只有一个地方是乐天派成堆的，那就是精神病院。这就是说，一个正常人对付烦恼最积极有效的办法，就是正视烦恼。有时彻底感受烦恼，用心体味烦恼，反而能有所感悟，能排除烦恼。越是有烦恼，越证明你还活着，而且活得真实。总有一天每个人都会彻底地没有烦恼了，那就是永久地死去。所以要好好玩味甚至珍惜眼前的烦恼。或者用智慧、用行动战胜烦恼。烦恼的滋味是苦的，甚或是极苦涩的，却能成为灵魂的培养液，转化得好是一笔精神上的财富。

　　深刻往往来自烦恼，而不是欢乐。烦恼和痛苦是人生的导师。世界著名的“烦恼大师”、被鲁迅称为“拷问灵魂”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言：“对于具有高度自觉的深邃透彻的心灵的人来说，痛苦和烦恼是他必备的气质。”所以佛经上把断绝世间烦恼而成就涅槃的智慧，称为“菩提”。没有烦恼如何有菩提？烦恼是自己的，快乐不过是偶尔光顾的客人。欢迎客人，也不能丢了自己。但正视烦恼不等于钻进烦恼中出不来，被烦恼纠缠不休，就构成了对自己的迫害，会扼杀灵魂。“正视烦恼”含有“迎难而上”的意思。

　　烦恼是有主观性和时间性的。有些在自己看来非常烦恼的事，几乎是过不去了，在别人看来却很简单。过一段时间你自己回头一看，也觉得当初为此那么烦恼真是不值得。每个人都不会烦恼一生，也不会是欢乐一生。生活充满烦恼，但生活也从不会停止前进，所以每个烦恼中人都有理由问一句：我果真值得那么烦恼吗？何况聪明而又爱惜自己的现代人，已经发明许多排除烦恼的办法。

　　比如对待感情上的烦恼，社会上正在悄悄流行一种简便易行的“周末哭号法”。每到周末，买催人泪下的电影DVD或书籍，在家里边看边流泪，随着电影或小说的情节进展，大哭上两个小时后，会睡得很香。以往的失眠症状消失了，情感或工作上的烦恼也得到缓解，甚至能彻底地排除。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时尚。

　　生在这样一个多烦恼的时代，最需要的就是幽默感。去年春夏两季，韩国民众为了抗议政府进口外国牛肉，或游行或静坐地折腾了几个月，震惊整个世界。以往人们都觉得游行示威是很愤怒的事情，很容易发生暴力事件。特别是举国的民众愤怒好几个月，还不得酿成大的祸乱，甚至要死不少人？可韩国如此浩大的长时间抗议活动，竟平平安安地过来了，没有发生暴力事件。许多年轻人把示威游行当成浪漫的散步，浪漫着抗议，抗议中享受浪漫；有些示威者带着热咖啡，谁要就给谁倒一杯，友好而温馨，解渴化气；参加游行的高中生，向对着他们虎视眈眈的防暴警察发放玫瑰花，让对立双方的心都柔软下来；还有静坐示威者带着露天电影放映机，给静坐的人群播放美国纪录片《精神病人》……如此这般，他们的抗议行动才能持久而和平。

　　应对家庭或工作上的烦恼，有人翻出了清人的《半半歌》：“看破浮生过半，半之受用无边。半中岁月悠闲，半里乾坤展宽……酒饮半酣正好，花开半吐最妍。帆张半扇免翻颠，马放半缓隐便。半少却说滋味，半多反厌纠缠。百年苦乐半相参，会占便宜只半。”甚至在西方也流行着类似的段子，恺撒大帝曾威震欧亚非大陆，临终时却嘱咐侍者：把我的双手都放在棺材外面，好让世人看看，伟大如恺撒者，死后也是两手空空！

　　时下民间常用来排解烦恼的方法还有：“旅游法”、“购物法”、“读书法”……最简单可行的是“运动排除法”，卖大力气，出身臭汗，将烦恼毒素排出体外，立刻会痛快许多。还有“精神排除法”，具体做法有几种，或将手指脚趾都深深地插进沙子里撩拨，沙子细软柔滑，可散可聚，无孔不入，能过滤人的烦恼情绪。或去照哈哈镜，看着自己扭曲变形的怪样纵情大笑，以嘲笑自己出气。或在门框上挂一只皮球，用前额去撞，撞的力量越大，皮球反弹回来的力量就越大……让人从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相等的原理中受到启发，以期达到平复烦恼情绪的目的。

　　正像活人不会被尿憋死，真正撞上南墙还不回头的人是少数。现代人烦恼多，解决烦恼的办法也多。如果你觉得别人的办法不适合自己，就创造一套适用于自己的办法，即所谓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只要有锁，就总能找到可打开它的钥匙。 蒋子龙文集.10，难得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