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一个冰冷的早晨，我因看错表而起早了，骑车赶到游泳馆时还没有开门。可门前已经黑乎乎地挤站着一堆人，走近细看，几乎都是老年泳友，却像小学生等着开校门一样，紧紧挤挨着铁栅栏。有人还不停地吱哇怪叫：“到点儿了，到点儿喽！”

　　“呜——哈，呜——哈！”

　　这是抓空在喊嗓子，有的则发力在跺脚，或猫腰甩臂做着各种准备活动。挤不到前面去的人就在后面转磨磨，弓着腰，提着脚，嘴里咝儿咝儿地抽凉气……黑灯瞎火，不知道的人打从这儿经过，非得被吓一跳不可。离规定的开馆时间还有一刻钟，老头儿们闹得更欢了，就在这欢闹声中铁栅栏自动打开，有人暴叫一声：“冲啊！”

　　呼啦啦大家争先往里拥。进了大门还要穿过一个大院子，然后进大厅，穿过大厅再冲上二楼，才是更衣间和游泳池。老头儿们能跑多快的就跑多快，跑不太快的一溜小跑，不能小跑的疾走，大家都不再说话，一窝蜂似的争先恐后。我看他们的样子，是真的都想争当第一个进馆的人。这让我感到好奇，游泳馆早进一会儿晚进一会儿有什么关系呢？我不由得也加快脚步，想跟进去看个究竟。

　　原来这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早来的人，每天早晨要争好几个第一：第一个进馆、第一个冲进更衣间占到自己喜欢的更衣箱、第一个跳进游泳池、第一个冲进厕所占个好茅坑，老头儿们的保健习惯都不错，想必早晨一起床先灌一大杯凉水，再加上存了一夜或大半夜的腹内垃圾，来到游泳馆就不可能不内急了……无论争到哪一种第一，老头儿们都很快乐，没有争到第一的谈论这个争第一的过程中的洋相，也是一种乐事，同时还夹杂着许多可供大家一乐的其他话题。

　　一旦进了游泳馆，大家仿佛特别爱逗趣、爱说爱笑，无论谁说什么都很容易引起哄堂大笑。如果这时候谁还不笑，明显地是他有问题。就这样老头儿们每天的快乐从一进游泳馆就开始了，而且这快乐的情绪会延续一早晨，甚至能影响一整天。原来快乐就是如此的单纯，没有高级和低级之分。天下之乐无穷，许多小事就能给人以大快乐。老人们到游泳馆来游泳是为了健身，而快乐就是百验百灵的健身妙招。尽管这看上去有点孩子气，但孩子的快乐是最真实的，不是装的和表演出来的。

　　根据哲学家梁漱溟的说法，“老小孩儿”是一种很高的境界。即自觉听其生命的自然流行，求其自然合理，“如儿童之能将生活放在当下，无前无后，一心一意，绝不知回头反看，一味听从生命之自然发挥……”当个这样的“老小孩儿”岂是容易的事吗？一个人当“老小孩儿”不容易，大家一起当“老小孩儿”就比较轻松了，快乐也会更多些。

　　——这也正是游泳馆的魅力。游泳馆里的“老小孩儿”们是将活得简单变成一种习惯。快乐本没有一成不变的定义，自己觉得快乐就是快乐的全部奥秘。而上了一定年岁的人凑在一起集体找乐，比一个人偷着乐还有个大好处。这好处就是能够传染快乐，也能够战胜快乐，即以最大的可能减少乐极生悲的事情发生。 蒋子龙文集.10，难得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