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蒋子龙文集.10,难得一笑

§饥饿的记忆

  改变总是快乐的。在路上观看沿途的风景,或想到下一个景观,总会令人激动和向往。但是,行进中也需要停留,难免要回头张望已经走过的路。这是一种习惯,有欣慰,有满足,有启迪,也会有遗憾……

  站在两个世纪交替的边缘回顾二十世纪,眼有点晕,头皮发奓,腹部一阵紧缩,类似一种饥饿的感觉——好了,就从饥饿感谈起。

  到二十世纪的下半叶,人类文明已经发展到上天(人造飞船“可上九天揽月”)入地(北约的导弹在科索沃可穿透八米厚的钢筋水泥),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地步了。但是,联合国的最新报告却称“全世界仍有十亿人,也就是全球近五分之一的人生活在严重的饥饿状态之中,其中有一亿人濒临饿死的边缘,每年都有五十多万人死于饥饿”。

  难怪罗马教皇保罗二世,在世界粮食首脑会议上痛心疾首地说,饥饿成了地球的幽灵是对全人类的蔑视,也是对现代文明的蔑视!

  饥饿,日甚一日地威胁着我们这个苦乐不均、四分五裂的世界,饱的过饱,饿的越来越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非洲一场饥荒饿死一百万灾民。到九十年代初,又一场大旱肆虐非洲二十余国,使六千万人受到饥饿的折磨……于是,越是贫穷饥饿的地区,祸乱越多。祸乱一多,政变就多,国家的领导人像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政变一多,战争也多,而且常常是家贼引来外乱……

  二十世纪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以及历史进程的改变,皆因老百姓吃不上饭,肚子饥饿!

  我们不妨先翻一下中国近代史:

  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〇年,陕西大旱,“饿殍遍野,千里之内人烟渺无”;

  一九三一年,湘、鄂等八省水灾,饥民上亿;

  一九三三年,黄河决口,饥民三百六十四万;

  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六年,在全国一千零一个县中,死于饥饿者至少在两千万人以上;

  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三年春,因连续干旱,河南大部分地区“出现了地狱般的惨象,漯河至周家口大道两侧的麦田中,每隔八步、十步,即有饿殍尸数具,被野狗争食……”(引自《中国人还会不会饿肚子》)

  就这样,以反饥饿为导火线,爆发了一起又一起的农民运动和“抢米风潮”。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现代农民革命,不也是从打土豪分田地为发端吗?打土豪是为了能够分到田地,分到田地能够种粮食,吃饱肚子……这就是最基本的动力。当年美国的国务卿艾奇逊就不无偏激地说:“国民党政府在大陆的失败,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它没有给人民以足够的东西吃。”

  饥饿人间,逃避饥饿就成了一种动力。一九五五年我考到天津上中学,原以为在大城市里肚子不会吃亏,岂料粮食限量供应,从农村来的学生饭量大,且无处去摘枣摸瓜以补充肚里的亏空,那是一种丝丝缕缕、绵绵不绝的腐蚀性饥饿。记得真正吃饱过只有一次,那天我去食堂晚了,剩下的几个窝头都是碎的,便跟炊事员矫情,既然你把它弄碎了就应该多给。也是炊事员急于要下班,就把自己的那一份也给了我……可惜这种便宜事不能经常遇到。

  当时曾给自己的肚子许愿,参加工作以后就不再让它受委屈。一九六〇年我去太原重型机械厂实习,全国已经开始度荒,买六两蒸米饭,里面有一半是红薯或土豆,吃进肚里不顶时候,很快就又饿了。因太重厂在郊区,周围有白萝卜地,上夜班的时候几个同学就轮流去偷白萝卜充饥。岂料白萝卜是越吃越饿。

  按理说,当了兵,保家卫国总应该能吃饱肚子了吧?同年的秋天我穿上了海军军服,在新兵训练基地照样也挨饿。当盛着热腾腾米饭的大笸箩一抬上来,战士们便一哄而上。他们第一碗盛平碗,三下五除二就扒拉到肚子里,再去盛第二碗。这第二碗,就像砸夯一样,摁了又摁,压了又压,直把碗装得成了坟头,然后慢慢地享受,因为没有再盛第三碗的机会了。每顿饭就是这一笸箩,够不够都是它。我是班长,不能抢饭,每次只能吃上一碗。有一天实在是饿得不想作假了,当教导员询问谁还没有吃饱的时候就举起了手,至今我还记得教导员当时看我的眼神,像枪口一样,恨不得一下就把我给毙了,且充满蔑视和厌恶。

  这种时隐时现时强时弱的饥饿感一直追随我到七十年代末,后来我出版了一本小说集叫《饥饿综合征》。鲁迅在《狂人日记》里写了中国人的大饥饿:吃人!冰心则写道:“饥饿的确比死还要难受,比受了任何巨大深刻的痛苦还要苦。当你听到肠子饿得咕咕叫时,好像有一条巨蛇要从你的腹内咬破了皮肉钻出来一般;有时你饿得头昏眼花,坐起来又倒下去了,想要走路,一双腿是酸软的,拖也拖不动。”

  经典作家们总结出文学永恒的三大主题是:战争、生死和爱情。而中国新时期文学最充满魅惑力的主题之一却是饥饿:右派分子的饥饿、困难时期的饥饿、下乡知青的饥饿、牛棚的饥饿、农民的饥饿……张贤亮最好的作品就是写饥饿的感觉。其实,把饥饿作为重要主题的不只是中国当代文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索尔仁尼琴,其成名作《古拉格群岛》就是写饥饿的经典之作。 蒋子龙文集.10,难得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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