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蒋子龙文集.13,评与论

§他走进了自己的部落

  我对肖克凡其人所知极少。以前似乎见过面,无缘交谈。脑子里只留下一条精细老长的影像。

  了解作家又何必定要见人呢?

  作家的作品比他本人的命运更有意义。他个人从属于他的作品。从某种意义上说,肖克凡就是他的作品。他的作品是更真实的连肖克凡本人也未必认识的“肖克凡”。

  我见到一本薄薄的纸张已发黄变脆又用牛皮纸裱糊得整整齐齐的《克凡剪报》,这是他的文学的摇篮。里面剪贴着他的处女作,一首短诗,一则自己编撰的谜语,更多的是速写和小小说。记录着他从一九八一年秋天开始发表作品以来的脚印——

  我对这个旧本子感到亲切。尽管这里面没有什么值得一读一说的作品。他是个工人业余作者,完全靠自己寻寻觅觅、跌跌撞撞才摸索到文学的小门口的。我也是这么摸爬滚打过来的,太理解他制作这本剪报时的心情了。孩子是自己的好,不论是男是女,是丑是俊,是灵是傻,都连心连肉爱不够。

  看见什么写什么,出一趟差,脑袋一热,好人好事,碰上一桩新鲜事——当然是自己认为新鲜,最好编辑也认为有意思。至于文字是少是多就无从把握,只要能发表就行,投报社编辑之所好。写得太长了不敢奢望,给发表三五行字也不嫌短。碰不上新鲜事就挖空心思去想去听去编,自己对文学不是信心十足,更不知文学对自己信心如何?

  我开始注意肖克凡是一九八七年夏天。

  我当了编辑,并想按照自己对文学的感情改变《天津文学》的面貌。看了肖克凡的第一部中篇小说《黑砂》,甚为振奋,有刮目之感。让刊物作“重炮”推出,举办讨论会,请本市的作家和理论家一起来研讨这部小说。今年四月,《天津文学》又推出他的《黑砂》的续篇《黑色部落》。至此,肖克凡完成了他文学上的第一次跨越——至关紧要的一跃。许多“业余作者”终生没有跨出这一步。这里的“业余作者”不是个科学的概念。不包括那些在职业和时间概念上属于“业余”而在创作上卓有成就的人物。

  他很刻苦,或者叫很聪明、很幸运。经过五年的努力便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部落,尽管这部落目前还很小,但毕竟他是酋长。他有了自己的小说王国——这才是主要的。连未来学家都断言,现代科学技术挑起了一场真正的改变时代的革命,把世界重新部落化,地球被造就成一个“全球村”。中国的文学球更加拥挤,肖克凡在这种时候借助黑砂文化打出一块部落是不容易的,也是他对当代文学的贡献。

  构成他这个部落的基本群体也是生活在当今社会最基层的产业工人。确切地说是那些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原始笨重的翻砂匠。时间在他的小说里不重要,时代和社会的色彩也极淡薄。他笔下的翻砂车间是个封闭的王国,自成风云。外面的诸多更迭和风云变幻似乎与他的王国关系不大。这限制了他的人物。却也成全了肖克凡。先出个性,打出一块奇特的天地,不惜把它推向极致。这才能形成他的部落。

  真实的形式里有荒诞的事物——这同许多举着一个荒诞的套子的作品正好相反。他是基于真实,忠实于过去的、曾经融为自己血肉的生活,在一个单调的生活环境里培育幻想的根基。他的想象以现实为基础,面对翻砂车间那特定的颇具神秘色彩的时空环境,他要寻找特殊的感受和体验。有时几近遁入幻域,虚实交幻,惝恍迷离。

  这是肖克凡的文学部落一个显著的特色。我熟悉翻砂车间,对他笔下的人物和语言更不陌生。这一切又都是经过夸张和变形。黑砂黏结着人和铁,迷漫着怪异的想象。正是这样的表现,而不是刻板的如实的再现也许离文学的本质更近。

  他的人物不是典型,也不追求类型化。因此不能用人物深入人心的程度以及能否成为读者的精神伴侣来评定他的小说。这些人物普通得像一团黑砂,时聚时散,聚时能改变铁的形状,散时如一粒社会的尘埃。集沉雄、猥琐、清醒、麻木、机智、粗鄙于一身,辛辛苦苦未必老老实实;表现出一种消极的人生立场却个个都活得有滋有味。嘴里说的不一定就是心里想的;荒唐可笑,玩世不恭,说恶不太恶,在恶作剧中又不失人格;说好不太好,浑浑噩噩中掩盖着一种善良的美。

  ——赤裸裸地表现最赤裸裸的基层的人。这是肖克凡小说王国的又一特色。

  他似乎沉迷于翻砂工“人性”的魅力之中。不重视小说的社会内涵——这限制了同样也是“社会人”的翻砂工“人性”的深刻和丰满。表现一种崇拜女性、崇拜铁砂、崇拜力量、崇拜死亡、崇拜落后的一种男性精神。这精神耐得住铁水的烧灼,砂土的侵蚀,时间的消磨,却经不住现代文明的冲击。黑色部落十分脆弱。《黑色部落》的下半部正是如此。

  正如《黄土地》、《红高粱》等一批优秀的影片一样,找到一块古老而又富于传奇色彩的土地做发射架,作者的才华就大放异彩。一旦面对现在这个现代科技干预一切的文明社会,当代作家们便低于网格。也许艺术自有适合生长的土壤。它跟文明并不总是孪生兄弟。

  肖克凡就是把现代工业社会“部落化”。

  凝聚人物的形象,让人物生活在一种渐进疯狂的特殊环境里。把人物放到反常的形势中,表现生存的困惑和劳作的沉重。从而展现人物心灵的变异,痛苦也好,欢乐也好,全都变了味儿,披上一层苦涩的恶意和麻木。

  他对痛苦的感觉谈不上多么深刻——这不是他的特长。他的部落里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痛苦,包括死亡。在他的小说里死个人是很容易、很突然的。他的特长是找到了属于他、也许是仅仅属于他的认识生活的视角。开始形成了自己认识生活的心理定势和个性。个性存在于每个人的自身,找到它却并不那么容易。强烈的创造个性更不是仅凭个人愿望就能出现的。

  有个性、有力量——这就构成了肖克凡的创作潜力。

  突出体现他的创作个性的就是他的语言。短句子,粗粝、峭拔、清新,追求一种阴郁的幽默。

  天津有一种曲艺形式叫“三句半”,共需四个演员,前面三个人每人说一句话,轮到第四个人只说半句话,更多的时候是说一个字。这一个字极精辟。像相声演员抖包袱,引得哄堂大笑或余味无穷。

  肖克凡的语言就像这种“三句半”,语短意长,意尽情长。

  “立意活泼,思路犯规的心灵才会生出幽默。”他崇尚讥讽、隐喻、粗骂、冒险,甚至开痛苦的玩笑。追求一种粗豪的讽刺的情感,有着勃发的生命力。在众多的轻佻的文学作品中,他的小说就显得新鲜而有力量。

  语言成了他手里的调色板,涂抹出黑砂群体的主色调——浑然一体的铸铁件。色调沉重,却很好读,富有冒险性。让人感到肖克凡对自己用语言塑造的这个世界怀着复杂的情感:谈不上喜欢,却也无法改变它。同时他又很怀念和留恋这个阴郁的世界。

  工人们喜欢恶语相向,却不缺乏纯洁和善意。正是这语言的优势帮助他把小说写得简约而新奇。他在一九八六年以前的作品大部分是给真实的生活里加糖。现在则是加盐和辣椒面儿。

  靠语言的奇巧连缀小说里那片断式的情节。他的小说重细节,不重情节。驾驭情节显得力不从心。他的才华依靠感觉新颖,用情绪内容代替故事,靠黑色部落那独特的气氛、意绪养育他的小说。一种感光,一簇色彩,一团情绪,一片语言的精灵。情绪容量大于生活容量和心理容量,但不缺乏哲理的倾向。最现实不过的翻砂车间生出“超现实主义的黑砂文化”,变成一个陌生的宇宙,沉重、灰暗。是一块现代科学和文明穿它不透,无法入侵的领地。看一篇觉得机智、诚实而充满热情,看得多了就感到沉重和累。我猜测这跟语言的激流有时淹没了人物和故事有关。

  他再往前跨一步就是“玩”语言了。那将失去很多,包括他现在的优势。

  肖克凡借助语言的俏皮劲,让读者享受作者的智力。三凿两斧就砍出一人物,雕塑式的手法,刺激视觉,风骨独特地构成黑色部落的魅力。语言要依附独特的创造意识,没有新鲜的思想,语言便毫无价值。

  当表现工业题材的文学作品陷于窘境的时候,肖克凡在最不被人注意的领域独辟蹊径,一扫贫乏、软弱、造作,变“黑砂”为自己的文学富矿,给读者打开了他的小说世界。他也突然高出了自己一个格,成熟地扎实而顺利,不希冀“在文坛上搭便车”。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没有介绍肖克凡一些重要小说的内容,翻了他的剪报簿,根据过去读他的小说的感觉信笔写来。没有读过他的小说的人,特别是没有读过《黑砂》和《黑色部落》的人,将不明白我在这里说些什么。可不必读这篇短文,已经读过也不必再想它了。抱歉。

  1988年6月6日晚 蒋子龙文集.13,评与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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