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蒋子龙文集.13,评与论

§对生命力的颂扬

  某编辑来信让我推荐一部最喜欢的短篇小说。世界上优秀的短篇小说太多了,让我喜欢的也不少,要选出唯一的一部是困难的。这件事就这样拖着。有一天接到一个朋友病重的消息,赶到医院去看他,他躺在床上,吃力地说着他最想说的几句话:原知死后万事空,人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还要受许多罪?回答病人的问题是很困难的,回答一个高智商的病人提出的问题就更难,不能讲空道理,也不能讲刺激他的大实话,我突然想起一个故事,便讲给他听——

  两个男人带着满身的伤痛、极度的疲劳和饥饿,肩上背着沉重的行李卷,手里提着一支没有子弹的空枪,跌跌撞撞地在过一条浅水河。后面的一个人在石头上滑了一下,脚踝扭伤,疼得尖叫一声,几乎摔倒,他摇晃着喊前面那个人,希望能得到一点帮助。但前面的人没有应声,没有回头,更没有停步,自己走了。一副美国式的冷漠和孤傲。两个伙伴变成两个孤零零的人,谁也看不见谁,在仿佛无边无际的光秃秃充满危险的谷地里瞎撞,后边的这个人迷了路,饿得想吃掉自己,用指甲翻土找小虫子吃,吃全无养分的灯心草的根,吃被狼啃得精光的野兽的骨头。他看到了同伴的行李和被野兽吃剩下的还有几分温热的骨头,他忍住疯狂的饥饿,没有把同伴的骨头砸碎放进自己的嘴里。他也曾被一只断了一条腿像他一样病得快死的狼跟踪,也许是他跟踪那只病狼,几天以后那只狼终于咬住了他的一只胳膊,他则用身体压住狼,把脸抵紧狼的脖子,用最后的全部力气咬下去,感到满嘴狼毛,却也有一小股暖和的液体流入他的喉咙。这东西并不好吃,完全是凭意志咽下去的。他几次昏迷又醒来,脑子里也反复出现过幻想,碰到过可怕的大棕熊。他也曾问过自己:生命就是这个样子吗?真是一种空虚的、转瞬即逝的东西。只有活着才是痛苦,死并没有什么难过,等于睡觉,意味着痛苦的结束,是休息。然而他就是不甘心死,最后他已经瞎了,失去了知觉,仍然像一只巨大的怪虫在地上蠕动前进……

  这是杰克·伦敦的小说《热爱生命》,许多年前读的,至今仿佛还能闻到那种杰克·伦敦式的原始而粗粝的生命力的芳香。现代人的生命已经过于精致,过于纤细,没有这样的味道了。在杰克·伦敦之后有许多作家也写人的饥饿感,我怀疑都读过这篇小说,受过他的启发,被他的描写震撼过。但没有人能代替他,相反,读后来那些小说反而让我想起了杰克·伦敦。他对饥饿、恐惧、疲劳的描写真实得超过了具体的真实,达到了对人产生诱惑的地步,让读者渴望经历一次这样的苦难,在饥饿和恐惧中变成动物,变成动物就不再恐惧,反而让真正的动物,如熊和狼这样的凶猛动物感到恐惧。

  这就是生命。杰克·伦敦笔下的生命力就是这样奇特有力。当今小说平庸泛滥,以琐细无聊自娱或烦人。而杰克·伦敦小说中最重要的就是独特,他能从容地揭示这种独特。《热爱生命》中描写两个普通的淘金人,甚至没有交代主人公的姓名,人物和故事极其单纯。正是在单纯中才显出大家气派,充满生命的激情和力量,跌宕淋漓,曲折诙诡。他所表达的对生命本质感受惊心动魄,刚雄罕见,小说里没有女人,没有性,没有一切哗众取宠或花里胡哨的东西,直指人性的深处,且激荡着野性的情趣,让人着迷。

  现代派在这篇小说中读出了最现代的意识,传统派从中感受到传统文学的辉煌——这就是杰克·伦敦的魅力。

  他写的是一种硬性小说,磅礴着一股阳刚之气,笔墨饱满而雄奇。因为他把人物一次次推向绝境,每一分钟的生存都需要勇气,任何时候丧失了面对死亡的力量就会立刻死去。生死不再相距遥远,不再有奥秘,变得简单而又深刻了。杰克·伦敦创造了一种豪犷之美,雄浑醇厚,颂扬了动态中的生命力,而生命力正是人类从事一切活动的基础。

  但我不太喜欢这篇小说的结尾,作者由对生命力的颂扬,变为对生命的嘲弄,与整篇小说的色调不和谐,且有蛇足之感。

  也许我该推荐一篇自认为十全十美的小说,但十全十美的东西往往靠不住。真实而强大的东西才有生命力,而真实永远不会完美。

  1995年3月9日 蒋子龙文集.13,评与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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