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蒋子龙文集.13,评与论

§幽默冰凌

  他,性格宽和,热情洋溢,以文会友,交友三千。相貌堂堂,顾盼神飞,头如麦斗,虎背熊腰。冬天也会喊热,其他三个季节里会经常大汗淋漓——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名副其实是“(姜)卫民”!

  却偏偏取了个笔名叫:“冰凌”。

  热喜欢凉,火渴望冰。很不和谐,又很是和谐。天热不才开空调吗?相反相辅,相辅相成——正是这种表面看去的不和谐,构成了冰凌的幽默。

  他是个严肃认真的人,从来不故意逗笑。只要一拿起笔,就开始讲笑话。

  1.幽默工厂

  一青年工人找了个非常漂亮的女朋友,关系走到了关键的时候,女孩子提出要到他的工厂来看看。这也是一种考查,看看他是不是真有一份牢靠而体面的工作。而小伙子的工厂偏偏经不住看,破旧脏乱,一看准吹。于是小伙子叫他的伙伴冒充上级机关,给自己的工厂领导打了个电话,说某某日市里卫生检查团要来……这还了得,全厂停产大搞卫生。几天后面目大变,焕然一新,姑娘来看过之后点头不已,笑逐颜开……

  工业题材曾被作家们视若畏途。生产过程枯燥乏味,机器轰鸣,管道纵横,淹没了人物,给作家布下了一个个陷阱,经常是吃力不讨好。大块头的冰凌,不愧是重量级人物,果然降得住沉重的工业题材,嘻嘻哈哈就把工厂变成了现代喜剧作坊。

  一女工被小偷抢走了仿金项链,在后面紧追不舍,最后竟一把从贼脖子上撸下了一条纯金项链……一对找不着对象的大龄男女经常对骂,越骂越尖刻,越尖刻越能深入人心,骂来骂去两个人竟成就了一桩美好姻缘——这就是生活。

  中国曾经历了漫长的成天要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培养仇恨,锻炼骂功。然而,日子在骂声中照过不误,男女在骂声中擦出了感情的火花,骂归骂,人们该干什么照旧干什么。所以斗争闹了十几年,人口也增加了十几亿。

  幽默的源泉不是欢笑,而是悲哀。

  马克·吐温就说过,天堂里没有幽默。幽默在人间,只能发生在被各种矛盾和不协调所纠缠的凡人身上。如,老头儿闭眼蹬腿,弟兄几个都盯上了那点遗产,却又不能伤了表面和气。大哥故作高姿态,其实提前早做好了手脚。岂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的兄弟又打了他一个伏击……西方的老套子是富家子弟争遗产,东方讲究“家贫出孝子”。冰凌反其意,穷是一种恶,古代闹饥荒可以人食人,穷疯了父子算计,手足绝情,家里反,窝里斗。

  越穷越斗,越斗越穷。正是由于穷,中国人有一个很大的爱好——喜欢分东西。

  所谓分东西就是白拿白要白拣便宜,不拿白不拿,不要白不要。在中国凡是有单位的人,都懂得单位是要分东西的。单位的效益好坏可从分给员工的东西上看出来。好的分电脑,分精美工艺品,差点的分桶油,分二斤鱼。没东西可分的单位,头头的压力可就大了。有一年过春节,所有上班的人都从单位往家里拿东西,天津作家协会是“清水衙门”,作家们看别人分东西分得眼红,就让秘书长无论如何也得要意思意思。秘书长问我怎么办?我说给每人分两本稿纸,把稿纸上的格子填满字就可以换钱,自己想要什么去买什么。

  而冰凌,却借分东西这一现象分出了中国特色,分出了另一番意味。

  那个年代一间大办公室里只有一部电话,通过接电话可以看出所有人的心态。老接电话的是小跑儿,属于办公室里地位最低的,要不就是心里有见不得人的事,在等秘密电话,不能先让别人接着。从来都是等别人给自己传电话,那一定是屋子里级别最高、架子最大、最拿得住尊严的人。好了,这一天办公室里电话铃声响个不断,大家都憋着劲谁也不接。到后来才发现,别的办公室的人都抱着大西瓜。原来那响个不断的电话是通知去分西瓜……

  妙吧?幽默是客观的、机警的,又是意识危机的一种体现。发现了生活中的可笑之处,自然就掌握了幽默。它培养悟性,锻炼脑筋急转弯。

  一单位买来一批杯子要分给大家,免得用的时候拿混,就统一编了号。这下麻烦了,号有大有小,有单有双,有吉祥号,有不吉利的号……谁该拿好号,谁拿大号?小号和不好的号又给谁?有的主张依职务高低,有的要求按年龄大小,有的提出看姓氏笔画,有的呼吁根据贡献大小……莫衷一是,争执不下,为此还专门举行了“全民公决”:干脆不分。于是,天下太平。

  源远流长的平均主义,让人人都学会了斤斤计较。气人有,笑人无,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甭想得到。五味俱全,别有深意。

  2.幽默到美国

  我也是写工业题材的,有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写得累,让别人看的也累。读了冰凌的小说,轻松曼妙,益智养心。于是就想写一点关于冰凌小说的文字。这绝对是个人物。一个作家能让另一个作家感到是个人物,不大容易。写人物的碰上了人物,岂能错过?就像一个垂钓者发现一片水塘里有好鱼。

  然而,我迟迟动不了笔。原本很有趣的人物,真写起来就非常困难。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有趣,你要写得更有趣难度可就大了。相反,大家不知道他有趣,你写出他的有趣就相对容易些。最近读了冰凌的自传体小说《中风》,和另外的两部中篇小说《旅美生活》、《同屋男女》,忽然有了被震撼的感觉。冰凌的小说世界荡漾开阔,展现出一种更为深邃和复杂的新规模。

  但依然保留着他惯有的幽默性,只是幽默的包容性更大了,深度和品位也当刮目相待。

  过去有这样的说法:俗语近于市,纤语近于娼,戏语近于优。中国有一部《古今笑史》,为明末的文学大家冯梦龙所著。他最初给自己的书命名为《古今谈概》,曾自谦道:“子不见鸲鹆(八哥)乎?学语不成,亦足自娱。吾无学无识,且胆销而志冷矣。事何不可深谈?谈其一二无害者,是谓概。”

  他的好友梅之韵却为“谈概”做了这样的解释:老子云,谈言微中,可以解纷。然则“谈”何容易!不有学也,不足谈;不有识也,不能谈;不有胆也,不敢谈;不有牢骚郁积于中而无路发摅也,亦不欲谈。夫罗古今于掌上,寄《春秋》于舌端……

  后来是李笠翁将此书定名为《古今笑史》。书是一部大书,每篇却都很精短。拉来帝王将相,名士才子,隐逸高人,市井牙侩,演绎了一出出不同的笑剧。有令人捧腹的大笑,有带着诟骂的怒笑,有含着眼泪的笑,有冷彻心腑的笑,有苦不堪言的笑……这应该是中国的第一部“幽默大全”。

  直到又过了数百年,才由林语堂首先使用“幽默”这一译名。中国现代文学也开始把幽默作为一种艺术主张加以提倡。冰凌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之前,写了很多各种各样的幽默故事。套用林语堂的说法,那时冰凌的幽默是“阳性的”——不隐逸晦涩,入世,温厚,心无所垢,酣畅淋漓。

  随着境界的开阔,在他的小说视野里,人的存在本身就构成了大的幽默。

  如《旅美生活》里老金,原是一个国营企业的车间主任,退休后到美国看儿子,被儿子留下来替他管理一个中餐馆。老金完全用在中国管理一个国家车间的那套办法,管理美国的饭店。饭店是开在美国,可饭店里的员工大多是中国人,虽是中国人却又都美国化了,说美国化了还都保留着中国人的许多特点……在他们眼里老金是老土,可这个老土转眼又成了老板——这冲突还能少得了吗?中国式的钩心斗角不服美国水土,一群美国化了的留洋人员遭遇了中国工头的管卡压……开洋荤,吃土鳖,治老外,起内讧,你打破脑袋想不到的事情都发生了。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美国不是理想乐土,生活中原本就有许多别扭、缺陷、扭曲、矛盾等等,这些都构成了冰凌式的幽默。幽默是人对智慧和文明的追求,对生活冷静透彻的理解。人生充满幽默,全在于作家能不能发现。

  一个中国男人和一个美国女人住在同一个套间房里(《同屋男女》),你想想会发生什么事情?你想得到的发生了,你想不到的也发生了。东西方伦理道德观念的冲击,不同的民族文化的碰撞,地域环境的差异,丰富了这部小说的特殊幽默意味。

  幽默本就是智慧和性格的碰撞,通过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激发和互补,才更能发挥幽默的最大能量。不同的人灵性中的幽默感也很不相同。冰凌写出了这种差异,表现了他情感和智慧的包容性和丰富性。

  幽默是人生的一部分,是一种人生态度、处世方法和教养模式。他甚至可以痛痛快快地幽默自己。《中风》就是这样一部作品,也是冰凌创作生涯中至今为止非常重要的一部作品,并带有自传的性质。

  他的父亲六十六岁时中风。医生告诉他,中风是遗传病。不错,他的祖父七十岁时先中风后自杀。他呢?一岁时因手脚爱动,乱抓乱蹬,险些被大棉被捂死。五岁时为拣鹅卵石横穿马路,被汽车的前轱辘舔上了屁股……按俗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会看手相的人说他活不过四十岁。他在三十八岁就“中风”了——这一年他放弃了在国内的“儿子房子位子票子还有乐子”,去了美国。他说自己这是“精神中风”!

  去是去,有时候知道两条腿在往哪儿走,却对去干什么并不十分清楚。干归干,干完了可该不明白的还是不明白。“没有文凭,不懂英语,没有任何优势”,又已经是三十八岁“高龄”,到美国干什么?

  来美国淘金一般要经历三个“五年计划”:第一个五年站稳脚跟,第二个五年谋求发展,第三个五年融入主流。他顺利实现了第一步,正按部就班地进入第二个“五年计划”,然而他的“精神中风”病不仅没有治好,反而越益地严重了,要经常拷问自己:“我搞不懂为什么来美国?是怎么到美国的?记忆消失了线条,变成糊状,很清楚的事实变成很模糊的问题。”

  这正是典型的“中风”病的症状!于是,他要证实自己没有“中风”,就必须强迫自己非得给出答案:“我出来是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那看完之后为什么没有回去?我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命运反而改变了我,把我推入生活的底层。我想改变一下生活方式?可是在国内生存似乎更适合我。我是为将来儿子能出国留学开路搭桥?却又显得过于牵强。那么我出来是为了挣美金一圆淘金梦?为什么又整天忙于中美文学交流,不仅不挣钱,反而心甘情愿往里贴钱?”

  人是思索的,这就注定是忧郁的,是悲悯的。此时冰凌的幽默,已经呈现出“阴性”特质——以深邃的诙谐、伤感的玩笑揭示人生的游戏性和相对性,是“沉郁和批判的狂欢”。这样的幽默完全构成了一种精神形式,可用以摆脱窘境,发泄人物被抑制的欲望。

  科学家说,人类和动物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人类会笑。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人最苦,所以才会笑。苦到底的人就只剩下笑了。有哀伤的人也会老笑。倘若无端发笑,那就成了傻子或疯子。幽默就是让笑呈现出不同的形式和独特的内容。

  冰凌的幽默是在响亮的笑声中揭露生活中的乖讹和诡异,同时又以悠然超脱或达观知命的态度待人处事。敞开口大笑总比忧愁好,管他是病不是病!

  冰凌倾注了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类事物变异的哀怜,并赋予一种内涵复杂的笑。越是具有独特性,就越能强烈地突现。这就是冰凌强大的优势所在。

  3.幽默文坛

  然而,接触真实的冰凌,却是一片阳光灿烂,跟他在一起永远不会沉闷。

  他才真叫大肚能容!我就从未见过他有发愁为难的时候,老是那么精神饱满,声音洪亮,为你操心,大包大揽。

  达观、幽默——已经形成他的人生观。能从容对待他人的弱点和日常生活中的困扰,宽和自信的幽默感给了他忍受艰辛境遇的精神力量。所以,在他这里,闯荡美国的种种艰难经历都变成了一串串奇遇,好象是一种很愉快的运动。

  我活了六十多岁,所见过的心宽体胖第一人——就是冰凌!

  世界越来越复杂,人心越来越艰深,人际关系越来越微妙,跟冰凌交往却永远都很简单。你不必设防,不必猜测,不必拘谨,甚至可以什么都不操心,一切听他安排,跟着他只管在需要你讲话的时候讲好自己应该讲的话就行了。冲淡,舒适,泡在友情的愉快与安逸气氛之中,享受一种精神上的快感。

  我相信,在文人圈里他是无所不能的,只要他那个大脑袋想起来要干的事,就一定能干成。而且你绝对听不到现代人最时兴的讨巧卖乖,叫苦喊累,抱怨连天。许多令我犯憷让我感到很难办的事情,在他那里全是小菜一碟,如:在美国成立中国作家之家,成立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主编强磊出版社,在纽约组织新闻发布会、操办大型的名人聚会,一次次接待各式各样的中国作家访美团……在国内举办或参加各种活动就更不在话下了,老在制造不变中的变,必须活得跌宕生姿,起伏有致。

  二〇〇二年秋季的某一天,天津的报纸在通常是登载国家领导人标准像的地方,刊出了冰凌的大照片,气势整肃,仪表堂堂。人家都把他当成大人物。可他转身一扎进朋友堆,仍是无拘无束,海阔天空,神清气爽。

  这般举重若轻,大开大合,大巧似拙,你说是简单,还是复杂?幽默的最高境界就是简朴自然。冰凌的魅力就在于简朴自然,他的强大也在于简朴自然。以没心没肺般的随意就简化了复杂,变难为易。这样的火候恐怕不是拿捏出来的,而是天性使然。他不管你多复杂,多难斗,到他这儿全一律简化。“以无招胜有招。”

  现代医学解释这这种现象说,友善能释放类似内啡呔的情感激素,对心脏有好处。心存善意,收获的善意就多,朋友遍天下会培养良好的感觉。而感觉良好的化学成分进入意识,就刺激副交感神经,组成强健有力的神经系统,增强人的亲和力与自信心。

  冰凌豪气干云,逸兴壮思,标新立异,不拘一格,敢想敢做,视险如夷。看似大大咧咧,风风火火,高腔大嗓,大哄大嗡,实则心思缜密,考量精确,顾后瞻前,滴水不漏。认识他许多年来,每年他都要组织各种规模的文学活动,竟没有捅过一次娄子。有些明明是非常烦人的事,却很难烦得了他,他在事中,却又超然。该吃的吃,该睡的睡,哈哈一笑,感染一片。

  明明是受大累,却很难让他带出受累的样儿,倒是越忙越精神,越累越长肉。二〇〇二年底,一场大雪将冰凌困在纽约机场达三十多个小时,以他的气质和体魄,很自然地被推举为乘客代表。既然需要选代表了,那就是要出事了!年关被困在候机厅里,大雪不停就看不到希望,乘客们和航空公司都顶着一脑门官司,个个都快要疯了。再加上人多人杂,就成了阵势,闹起来就是事件。在纽约那样一个国际大城市里闹起来,就是国际事件。

  当时的国际政治气候又非常敏感,冰凌以自己的性格魅力和斡旋能力竟化解了一场乘客和中国航空公司的冲突。然后登机连续在空中飞行了十六个小时,到北京又赶紧转机飞到福州,等赶到会场,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钟了。会议不能闭幕就是在等他,大家都穿着防寒服、毛衣,他却穿着短袖T恤,容光焕发,全无一点长途劳顿的倦意。一张嘴,震得四壁嗡嗡山响……

  就这样,他每年从纽约到北京,从中国到美国,不知要折腾多少个来回,对许多人来说坐十六个小时的飞机是很难熬的事情,对他来说就跟闹着玩儿似的,仿佛只相当于一小时六分钟。这是他精神的一面,他还有另外的一面。一九九八年我在美国坐过几回他的车,真是服了。他能一边开车一边睡觉,闭一会儿眼,睁一会儿眼,但不迷路,也没有出现过惊险场面。

  这却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一个挺好的人,热情坦诚,急公好义,天天在高速公路上玩儿悬,这受得了嘛!如果我不知道也好,眼不见心不乱。既亲眼得见,就不能不劝,每次通信必首先强调,开着车不得睡觉。但我知道,若叫他老睁着眼开车,恐怕也不比登天容易。可是这么多年过来了,他从未出过事,人越活越好,车越换越好。

  那年我见他为中美作家交流的事贴人贴车贴钱,回国后就想联络一些企业界的朋友,为他搞一个基金。鉴于我缺少智慧,想不出一个好办法解决跨国基金的诸多手续问题,这个设想迟迟不能兑现。而冰凌自己在美国却越干越大,出任强磊社的总编辑,出刊物,编书籍,渐成气候。

  他的生命轨迹就像他的体魄一样,波澜壮阔,惊心动魄。却每每有惊无险,或化险为夷,遇难呈祥。这让人不能不承认,他是文坛福将。这也成全了他的幽默,他在人前从不逞口舌之快,不刻意幽默,偶有诙谐也是温厚宽和的。他的幽默是他的行为动作,他做人处事的风格,幽默在他的骨子里,并不在他的舌尖上。他标准的表情却是一本正经,可别人看到他觉得整个人都很幽默。

  这得益于他的舒展和随意。他的性格,他的思想,就像他的体魄,舒展而随意地生长。舒展产生幽默,幽默便产生于自由。他块头大,需要大的空间。所以他要出去,从东方到西方,从美国到中国,随意折腾。生命需要阳光,自由是灵魂的呼吸,能营养幽默。

  冰凌是个有传奇性的作家。传奇性成全了他的幽默,幽默也成全了他的传奇味道。

  2007年3月 蒋子龙文集.13,评与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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