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歌
——《祁淑英报告文学集》序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们住在北戴河一座拥挤而又潮湿的楼里。每天晚上最精彩的、持续时间最长的节目——大家坐在外面聊天。不到十分困乏,谁也不愿进屋去碰那黏乎乎、湿漉漉的床褥。
就在这种“典型的环境”里,我认识了祁淑英同志。当时她是《河北日报》的记者,我读过她发表在报纸的重要版面上的长篇通讯,因此断定她可能属于报社的那种“大记者”。然而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更像个教师。温厚庄重,含蓄随和,是一位头上已有些许灰发的老大姐。她缺少我从其他记者身上感受到的那种灵活洒脱的交际技巧、锋利的谈吐、敏锐的目光、良好的自我感觉……但她不缺少热情,肯于助人,待人诚恳。
当她知道我正酝酿写一部关于“工程师夫妇”的中篇小说时,便邀请我去石家庄采访一位女科学家。这位女科学家就是她的报告文学《科学梦》的主人公——邓先灿。她愿意把感动了自己的材料告诉别人,希望别人也受感动,再从另一个角度去表现。而且愿意别人写得更深刻、更好。我果然被感动了,不是为那些材料(老实说,每个人感受不同,一个人认为很好的材料,对另一个人却不一定有实际意义),而是为她这个人。坦荡,沉稳,一副可信赖的老大姐风度。现在同行自然不是“冤家”,可是同行似“亲家”的也不多。
我尊敬祁淑英同志,凡是她的作品几乎每篇都读。以后她当了《河北青年》的主编,我也成了这本杂志的读者,有幸在这上面又读了她几篇报告文学新作。下面记录的便是我在读祁淑英的作品时感受到的、想到的一些片断。
文学——是对人的认识,对命运的理解。
在磨难中穿行的雄才——陈成钧,一九五四年考进北大物理系,很快成了“高出一个数量级的高才生”,并渐渐和同班的另一个出萃的才女龙伟丽,建立了一种默默的、亲密的感情联系。再加上学物理的人生性不安分,刨根问底,寻求规律,结果在一九五七年的那场运动中被赶出学校,送进工厂“劳动改造”,而且牵连了无辜的龙伟丽。五年后,陈成钧摘掉“帽子”,和龙伟丽先后重回北大读书,他的学习成绩仍旧惊人的优异。然而,在生活里,超群出众的能力往往是同时代人最不能饶恕的罪过。毕业时,他的同班同学全部被分配到科研单位和高等学校任教或做研究工作,独他被发配唐山,名义是当中学教员,实际是一个到处打零杂的临时工。
打零杂他也不安分,毛遂自荐到钢厂帮助研究转炉炼钢的遥控技术,遭到嘲讽和拒绝。自己花钱、亲自动手制作电子测试仪器。以后又发明制成了YSD—308型、YSD—306型、12PSD—55型喷油泵试验台,一九七八年获全国科技大会发明奖。真是“心欲奋飞,身不由己”。
一九七九年,他考取了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一年后,在哥伦比亚大学物理博士资格考试中,他名列第一,而且考分超过第二名分数的百分之二十,打破了该校物理系历届博士资格的考试纪录。
祁淑英的《雄才在磨难中穿行》,就是这样一曲朴实无华的关于人生的颂歌。动人的歌往往是朴素的,华丽会显得不够真诚,啰唆会令人厌倦。
命运并没有厚待陈成钧。相反,他的一生倒像个猴子在山道上打跟斗,上上下下,几次三番苦折腾,最终他还是他。进校就是优秀生——赶出校门五年,回来还是优秀;打到基层十五年,回来更优秀!天才从来不抱怨碰不上好机会,对于生活中的强者,不幸未尝不是一所最好的大学,可以说“多难而兴才”。不经受任何痛苦就得到的欢乐,是任何生命都可以享有的。而经过几度痛苦的格斗,征服种种大的苦难,最后获得的胜利的欢乐、巨大的欢乐,才独为“雄才”所享有。
祁淑英没有刻意讲究构思和剪裁,没有给人物加上炫目的修饰,没有长篇的心理剖析,没有滔滔不绝的雄辩,没有旁征博引古今中外哲人的警言妙句……她按照生活的真实面貌,让文字在纸面上自然流动。唯其自然,才更感人;由于单纯,才更深刻。这是雨果说的那种“深刻的单纯”,是“艺术所认识到的唯一的一种单纯”。因为报告文学必须具备严肃的报告性,即真实性,又要有生动强烈的文学性。二者相辅相成,不能顾此失彼。
形成这种严肃朴实的风格,也许同祁淑英同志多年的记者生涯不无关系。但她在写作中偶尔露出几句新闻腔、消息语言,有时难免不让人觉得格格不入。比如,文中从未提过陈成钧申请入党的事,当他要登机赴美了,面对来送别的妻子的泪眼,突然感慨地说:“我最大的憾事是没能在出国前加入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真是突如其来。当然,在她的作品中像这样的“新闻式升华”还是很少的。
当祁淑英的笔对准了她家乡河北的人情风物,就显得更柔美、舒展、细腻和自由了。
河北姑娘曹慧英,几乎称得上是位家喻户晓的排坛宿将。报告文学作家,一般是喜欢表现成功者的。祁淑英也写了不少成功者,邓先灿、陈成钧、曹慧英、耿丽娟、裴艳玲等都是成功者。她的笔触却从不停留在表面的事业的成功上,更不对成功做夸大的渲染。而且常常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成功的后面艰巨漫长的人生道路。成功者也是普通人,她把普通人的灵魂写得朴素而又真实。
《妈妈,五丫对您说……》从这题目看,不就是一场母女间的夜话吗?的确是这样,如话家常,娓娓道来,自然和谐。不故作精深,也不流于溢美。
想想吧,曹慧英是中国女排的老队长,她在球队里有这样一种分量:每当赛场上出现了不利于中国队的局面时,只要她这个一号队员一出场,“全队的精神就为之一振,就有了主心骨,逆境很快被扭转,胜利就有了把握”。即使她成了替补队员以后,在世界杯排球大赛中,中苏交战的第二局,苏联队以九比〇领先,教练让曹慧英出场,一气追成九平,最后反败为胜。她果然有回天之力,能一举扭转战局。这简直是位传奇人物,像神话里的故事。
祁淑英的笔却能化神奇为真实。读者看完“五丫”对她妈妈说的一席话,就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应该发生的,必然会发生的,毫不足怪的。而且读完《妈妈,五丫对您说……》给人印象最深的,还不是曹慧英的辉煌战绩,不是她在世界赛场上拿回来的一个又一个的大奖杯,而是她这个性格内向的农村姑娘本身。她从小少言寡语,却又格外好动,接受的家教是:“人要勤,嘴要稳,心中装着别人,本本分分做人。”受了委屈偷着哭,刚到球队时受到城市姑娘的歧视,不声不响闷头练。不出风头,不多说多道,但是充满自信,果断,敢拼命,肯吃苦,有强烈的团结协作的意识。小拇指在练球时致残失灵,不能向无名指并拢,比赛时就用胶布把它和无名指粘在一块,等于用九个手指打球。比赛中左脚摔伤,朝前的脚尖变成朝后了,她也只是笑笑……因此,她才成了球队的灵魂。
读祁淑英的报告文学时,我脑际里时常泛起这样的念头: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也许感情比思想更为可靠。她喜欢从正面看生活,把握生活的微笑,提炼出自己的印象,形成自己的创作个性。用美和诚实的文学色彩,表现人的美和诚实,帮助人们加深对自己的理解,提高对自己的信心。这在当今社会上是很需要的一种精神营养品。真切入微,至情动人,充分展现人的精神的美、对生活的爱,可以转化为一种持久的力量。这力量不论是对每一个人,还是对于整个民族,都是十分珍贵的。
祁淑英的作品里体现了一种近似母性的慈爱、宽容和博大。作者好像太善良了,心里仿佛只有爱。她从生活中感受到的也是善和美,善于找出人们心灵里的光明,以善良的美的精神鼓舞人们生活的勇气,使善良的人变得坚强。
激起人更多遐想和同情的,常常不是成功了的陈成钧,而是善良无辜的龙伟丽。她与陈成钧共过苦,命运却没有让他们同甘。
美丽而又纯洁的苏州姑娘李天俐(见《啊,心的选择》),凭着一种美好高尚的感情,只身北上,嫁给了退伍的特等残废军人廖贻训,度过了平凡而又坎坷的一生。当代人该怎样看待这样的人生的选择?不管人们是否理解这位南国佳丽,读完这篇报告文学,心里却很难保持平静。尽管在结尾时作者想把生活的悲剧写出喜剧味道来,结果是其悲更甚,其苦更烈。
“碧荷出水多洁净,红莲迎风香气凝。”哪吒“壮殉”之后,在太乙真人的召唤下,战胜魔鬼,莲花为体,脱颖而出,这是“美的化身,冰清玉洁的灵魂”;那太乙真人就是善良的人民……祁淑英的确是用自己的全部热情,讴歌善良的普通人,把善良当作一种最美的神明来颂扬。
高尔基这样写过:“人民是聪明、灵妙、善良的化身,本质几乎是和神一样的、同一品质的,器量一开始就是最美好的、正直的、伟大的。”李天俐是如此。曹慧英的父母和裴艳玲的父母也是如此。祁淑英笔下的许多默默无闻的普通的群众,都是“善良的化身”。她在作品里喜欢以善动人。裴艳玲曾先后从三个女性身上得到了母爱,生母自不必说。生母死后父亲又找了位唱戏的演员做妻子,他们在社会上“流浪卖艺、赶场唱戏”,是命运的玩偶。不搭成一个戏班子不行。继母爱裴艳玲如己出,精心为她编织了一条“保护她终生平安的丝”。更动人的是继母被贫病交迫,临死时,拉住丈夫的手说:“我死后,你再也不要找同行做妻子,要娶一位善良的农村女人,好好照顾孩子,咱的孩子太可爱,也太可……怜了!”(《她是哪吒,她是沉香啊!》)
难怪裴艳玲在《宝莲灯》中饰沉香,劈山救母后,每当她喊出一声“母亲”时,总是声泪俱下,感情炽烈。后来,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妇联主任李敬花,出于对八岁的裴艳玲的可怜,忍着全家人和同族人的反对与蔑视,嫁给了穷得一无所有、比她大六岁的裴园,使裴艳玲第三次又获得了母爱。
仿佛好人都叫祁淑英的人物遇上了!
在当今世界上不是有人一边赞颂美德,一边依旧奉行邪恶或默认邪恶吗?善良尤其可贵,因为报告文学是真实的报告,对读者有很强大的说服力,更应该表现善良的人民和人民的善良。
善良是最高的荣誉。
善良是永远属于每个人自己的荣誉。
当然,还应该揭示鞭打邪恶,让人感到善良有永久的力量,善良不是可欺的。祁淑英的这本报告文学集,是善良人唱一支善良的歌。
她采访曹慧英,曹慧英跟她彻夜深谈,不是求她写出去,而是渴望把自己的心里话全向这位倒出来。她采访裴艳玲,人家哭,她也掉泪,两人边哭边诉,三个通宵。真是泪的交流,心灵的融洽。当时祁淑英曾写信给我:“你也应该来听一听,可以写一部很好的长篇小说。”可见她写出来的连她采访到的二分之一都没有。她写了谁,谁就成了她的朋友,她也成了对方的朋友。
祁淑英是靠感情、靠心灵去寻找和认识自己要写的人物。在写作中具有重要意义的取决于作者的热情和感觉,作者的人格往往比她的才能更能使被采访者掏出心来。真挚的同情心,饱满的责任感,使她的心好像是“爱的银铃”,唱出淳朴、诚挚的歌,感动书中的人物和善良的读者。
“我们身上都有某种电力和磁力,像磁石一样,在接触到同气质或不同气质的对象时,就发生一种吸引力或抗拒力。”——歌德的这段话谈的也是作家的气质和人格。
祁淑英作品的格调正是从善良的一面观察和表现生活,她不愿或不屑从其他角度看人。因此她写得单纯,有事实,有感情,且少有多余的东西。文字健康、妥帖、简洁,这些特征是一目了然的。善的文学,给人以美、力量和信心,当今的世界尤其需要温暖和善良。
据说有许多著名的报告文学作家,都因为写的是真人真事,曾在当事人所在的单位惹起过“对号入座”、妒忌、上告等或大或小的风波。还没有听说过祁淑英的报告文学作品引起过类似的麻烦,其作品不论影响大小,能否给主人公帮上什么大忙,至少没有帮倒忙。这无疑是一件好事,是值得庆幸的。
可是,“天苍苍,地茫茫。人世间依旧是昏昏沉沉。美好和丑恶,幸福和痛苦,善良和残暴奇怪地扭结在一起”。生活告诉祁淑英的怎么可能光是“善”呢?
细心的读者,也许会从祁淑英的作品中发现一些不满足的地方。李天俐生命里真正的痛苦和欢乐到底是什么?作者想通过表现她的人生道路给人以什么启示?邓先灿克服的难道仅仅是技术上的一道道难关?耿丽娟母亲的经历和性格对她的成长有什么影响?作者称裴艳玲是“哪吒”、是“沉香”,可是却回避表现生活中的龙王、龙子、李靖、二郎神、吠天犬以及一切妖魔鬼怪。这不能不影响了祁淑英报告文学的深刻性。她的报告文学中的真实性、新闻性无可挑剔了,尚有待加强的是文学的典型性和社会性。“辣笔著文章”,回避矛盾,不向生活的底层、人生的真谛掘进,就不可能达到应有的深度和广度。
我是河北人,我爱家乡,爱家乡的人,爱读反映家乡生活的各种文学作品。所以我不怕暴露自己的浅薄,写下了作为一个读者的感想。一本书印出来,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做它的读者,任何一个读者都有权对它做出自己的评价。只有广大的读者群才是“文学的最高法庭、最高裁判”。
作为家乡的读者,我有一种偏爱:过去,洁净清甜的运河水养育了许多“慷慨悲歌之士”;今天,在河北这块土地上劳动的人们中,不乏雄才,那些值得大书特书的普通的善良的群众就更多。我们有更大的兴趣等待着祁淑英新的报告文学作品问世。
1983年9月21日 蒋子龙文集.13,评与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