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江一夜
上车下车,换车,再上车再下车,经过二十八个小时的轻摇慢晃和偶尔的急摇重晃,我们一行十一人来到了解放军总后勤部的嫩江基地。从中秋一下子扑进了初冬,从天津出发的时候穿着单衣,在火车上换好了毛衣毛裤,下车后仍感凉飕飕的。天津市作家协会应总后文化部之邀,在这里举办散文笔会,是有深意的:人们不是都说文坛“浮躁”吗?人心思商,唯利是图,“作家深入生活”似乎成了一句被人耻笑的早已过时的话。而作协创联部偏偏请作家们到这样一个地方来——在北大荒之北,过去比北大荒更荒。
这是一片神秘的土地,一望无际的黑土。有的刚被翻开来,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肥得仿佛浸了一层油。更多的黑土地上还长着已经成熟的大豆,叶子均已落光,只剩下铁棍一样干硬的豆秸秆上,挂满铁一样颜色的豆角,在风中摇动,哗哗作响。一幅秋满人间的画面——天道重在秋熟。土是黑的,大豆是黄褐色的,翠绿的马尾松和枯黄的阔叶林点缀其间——这就是嫩江平原深秋的色彩。“平野尽处浑无壁,远树梢头便是天。”天格外高、格外蓝,空气沁凉却带着甜昧。
是嫩江基地的官兵开发了这块土地,创造了大豆大面积丰产的奇迹,不只在国内遥遥领先,而且成为世界先进水平的创造者和保持者。一台台大型联合收割机昼夜不停地在黑土地上奔波,像变魔术一般地把秸秆和豆角一并吞进肚里,却只把饱满金黄的豆粒瀑布般地倾倒进卡车上。大家似乎都感受到一种久违了的昂扬生机,一种朴厚豪迈的奋发,被一种说不清的氛围所感染、所激励。突然觉得天地高阔洁净,生活大有希望,美还在,真情还在,净土和绿洲还在……
作家们要分头下去采访。嫩江基地下面有八个场,距基地总部最远的场有一百多公里,最近的也有五十多公里,想不到作家们都争着要到最偏远的地方去。没办法最后只好把我和柳溪留在基地采访总部领导。并约好以我的住处为联络站,每天晚上大家通个电话,保持联系。
第二天早晨四点多钟作家们都被喊起来了,有的乘五点钟的火车,有的乘汽车分别下场去了。我经过一天的采访,精神高度集中,高度兴奋,晚上九点多钟回到住处,有点头昏脑涨。不知下场的同人们怎么样?虽然大家作为一个团体约好了晚上通个电话,但散漫惯了的作家们真的会守时守约吗?我试着通过基地的总机往下面的场里打了几个电话,连场长、政委都找不到,更不知到哪里去找来采访的作家?给我的感觉是各场里除去守电话的,所有人都到地里抢收豆子去了。我无法找到同来的作家们,心里有一种振奋,也有某种莫名的不安。好在他们都知道我的电话,我只好在房子里坐等消息了。
晚上十点钟,下到二场的许瑞生第一个打电话来,语调极为兴奋,上来两句话就把我的情绪给烧起来了:
“子龙,你采访完总部赶紧下来,不下来绝对找不到这种感觉!我看每个人都感到非常亲切,他们朴实、真诚,文化素质很高,每个干部都会开汽车、开收割机和拖拉机。每个人平均种三百多亩地,每亩地平均收大豆三百五十斤,每斤大豆九角钱,他们一个场就种了五万多亩地,你算算这是多少钱!这才是真正在创造价值,是一种实实在在地存在。我刚来了一天就喜欢上了这里的人、黑土和大豆,下午我跟在收割机后面在泥土里跋涉了五十分钟,捡了两大抱豆子,看见掉一粒豆子都心疼。上午在场院里灌了三十袋豆子,每袋重一百八十斤,还推了四十袋,和战士们一块出一身大汗真痛快。好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痛快了。晚上跟场长去地里抓偷豆子的小偷,场长是上校,不敢对小偷怎么样,我则气坏了,朝小偷屁股踢了两脚……”
随后刘功业从最偏远的八场打电话来,他刚从地里烧荒回来,带着激情向我描述烧荒的情景。收割机只把豆粒取走,秸秆一堆堆地丢在地里,战士们把它点着化做草木灰肥地。一堆堆大火烧穿了沉沉的黑夜,场面十分壮观。可惜没有人有工夫有情致欣赏这场面。战士们已经连轴转了快一个月了,谁什么时候困得睁不开眼了,就趴在机器上睡一会儿。脸像泥猴,但精神饱满。刘功业也只能一边干活儿一边和战士交谈。
十点四十分,王家斌的电话来了,他和林希负责采访五场和七场:
“我和林希坐着吉普车在地里兜了一天,刚刚回来。几万亩地,一片黑咕隆咚,黑得瓷实,黑得透彻,但并不安静,战士们在黑暗中各自为战,争分夺秒,非常自觉。他们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下雪,雪后一上冻豆荚就会裂开,豆粒就掉了。这些战士太可爱了,老实,肯干,又纯又甜,他们不知多少天没睡觉了,但眼睛发亮,没倦意。我们采访了一个护豆的小战士,只有十九岁,在离营房几十里以外的一个很偏僻的小帐篷里守了两个多月了。手里提着根棍子,和偷豆子的小偷周旋,还要和狼对峙。我们问他怕不怕?他回答得很老实:怕,主要是怕狼,不怕一只两只,就怕一群。我们问他为什么不向营长提出来换个人?他不回答,只是笑,笑得很甜,笑得俏皮,大概是笑我们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跟他们在一起灵魂得到了净化。作协举办这一活动很重要,大家都很投入,我们这些人也有点军事化了!”
十一点多钟,颜廷奎从八十多公里以外的一场打来电话,声音细弱渺远,仿佛是从另一个星球上传来的声音。
“一场的大门口很气派,地球仪般的门楼寓意他们的大豆种植水平是世界一流的,墙上刻着三个银环象征科技兴农。一进大门,在大院的中央有一高台,高台上是一尊金色的巨牛塑像,题名‘拓荒者’——牛是开荒者的图腾。其实嫩江基地的开发与牛无关,全部机械化了。一场场长是我老乡,我又是个老兵,一见如故,我也找到了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谷应采访完了基地的学校和幼儿园,又跑到二场去了,甚至闯进了附近的少数民族村落,走街串户,即兴采访,到晚上十一点钟才回来。令部队负责接待的同志着实担了几个小时的心。
李晶采访了基地的教导队和医院,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嗓子已经发炎了还在不停地向大家讲述她的感受:
“我和教导队领导最早的谈话是在一间不朝阳的屋子里开始的,桌上摆着冰冷的水果,我整个人都冻透了。可是听他们一讲话,立刻就暖和了,从心里向外热。这些年文艺的不变主题是反英雄,认为英雄时代已过去,骑士般的人物已绝迹,好人和坏人的概念模糊了……在嫩江基地却到处都是英雄,他们是普通的军人,而且是种庄稼的,实实在在,有血有肉,但他们确实又有一种顶天立地的英雄品格。我们应该写一部真正英雄主义的作品……告别的时候,上校队长论年龄跟我父亲差不多,却向我敬了个极正规的军礼,我掉泪了。”
李晶采访的极深入,一位女中尉把自己恋爱时的一兜情书都交给了她。
连柳溪这位七十岁的老太太也激动起来,待采访完基地榨油厂也决心要到下面去走走。我已打定主意,明天先去三、四场,然后再陪柳溪去趟一场。
夜里十二点多,谭成健从四场来电话,他跟着场长李万福上校刚从地里回来,踩了两脚泥,弄了一身蒺藜狗子,但异常振奋:
“这一天的收获太大了,真是难忘的一夜,难忘的黑土地,难忘的基地官兵,详细情况等见面的时候再说。我们还没有吃晚饭,先得去找点吃的东西……”
放下电话我一时难以入睡,被嫩江基地感动,更被作家们感动了。去年总后文化部组织一批作家来基地深入生活,一位年轻而未婚的女作家爱上了这块土地,爱上了这里的生活,采访结束后便留了下来。以后把户口也从大城市转到了这个地方,嫁给了八场的一个中尉,生了一个胖儿子。这次以主人的身份接待我们。
当今中国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不仅以世界第一流的水平向人们提供粮食,还喂养现代人的灵魂,提升人们的精神。当今世界不是经常发生灵魂饥荒吗?
现代人的特点是不可能再被一个统一的思想体系所控制了,而思想体系的没落又导致了心灵和精神的没落,人们似乎只需要物质现实,只相信直接经验。而内心世界的冷漠无情,心灵的隔绝孤独,精神的物化,几乎要导致一代人的沉沦——作家们对这一切社会现象又格外敏感。可是当他们投身于这块陌生然而又极为洁净的土地时,立刻变得单纯,可爱,热血沸腾,认识了当代的诗意,开拓了自己的胸怀。
我许久没有看到作家们这样不顾一切地投入生活,由衷地赞美生活,热情高扬,快乐自信。
感谢嫩江基地。
感谢作家。
1994年11月 蒋子龙文集.13,评与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