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上海要出一本短篇佳作选，朋友们送来好几篇各自认为是一九八六年最好的短篇小说，其中就有叶蔚林的《酒殇》。我只有推荐一篇的权利，就把叶蔚林的小说放到了一边，先看比他年轻的一些作者的作品。心想：“叶蔚林的小说还用得着我推荐吗？”把那些作品都看完，总觉得不满足，选哪一篇都不大合适。只好还得看《酒殇》。看过一遍就毫不游移地决定选它。心里也不能不承认还是老姜辣！

　　《酒殇》完全真实，完全自然，笔力真是快到返璞归真的境界了。“文化大革命”中有多少惊心动魂的活剧，有多少悲惨绝伦的故事，叶蔚林却偏偏挑选了一个平淡无奇的支脉单纯的老掉牙的干部下放的故事。他甚至连“文化大革命”这几个字都懒得写上。主人公刘守璜是下放干部中的幸运儿，青石垭风景优美，民风纯朴，乡亲们不开他的批斗会，却喜欢他、爱他，还有酒和女人任他享用。但通篇却让人感不到“桃色的浪漫”，只有淡淡的悲凉。

　　平淡，干净，流畅，没有废话，没有玄虚，没有雕饰，不刻意追求什么，一切就像生活本身一样毫无规律可循地发展着。没有大的跌宕起伏，却有无穷的细微曲折。读后倒并不感觉平淡，意境清妙秀远，味道醇厚悠长。

　　这样的“平凡”，本身就是一种神奇。平中藏奇，奇中无怪。敢于正视人生的真实，并与历史的真实绵密得浑然一体。

　　叶蔚林紧紧攫住了人物的心灵与命运，不用故事揭露人物，“完全靠人物说故事”。他追求一种冷峻而平淡的叙事风格，存心深邃。情节虽一波三折，然叙述却极简约紧凑。多见其稳，少见其显，才越发有无尽的韵味。

　　通篇皆“情之所流”，情先生而后文附。文字间那哀婉的电流融化了读者的感情，有一股令人黯然神伤的柔情。主人公死在青石垭这个“世外桃源”里，更体现了社会对人的压力和破坏力。他不是醉生梦死，而是生如噩梦不如醉死。既然生活这杯苦酒不能不喝，那就不如大喝。“文革”游戏人生，作者表现人生。

　　读罢《酒殇》，我觉得叶蔚林的小说世界是稳固的。

　　1986年12月28日 蒋子龙文集.13，评与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