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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在林海

蒋子龙散文 蒋子龙 1680 2021-04-06 06:20

  八月的大兴安岭,到处一片灿烂,或金黄,或嫣红,或姹紫。这里有着中国最大的原始林区,我一直向往真正的原始森林,所以一踏上大兴安岭便不管不顾地闯进密林深处,想拥抱神秘的原始,尽情吸吮绿色历史的营养。

  这里有着大多数人搂抱不过来的大树,它们至少生长了数百年,乃至数千年,枝干如铁,直捣青天,或美似华盖,或威如天神,或形貌狰狞……有些不知在什么年代曾被雷电咬过一口,一道道几十米长的焦黑的伤疤,弯弯曲曲、飘飘忽忽,从头顶贯到脚跟,宛若一条条恶龙缠绕其身,恐怖而又壮观。难怪鄂伦春人供奉雷神,大凡看见被雷电击烧的树木就远远绕开,免得自己得病发烧。像这样的大树,当初被雷击电烧过之后是怎么挺住并活了下来?它们重新活得强壮繁茂,透出一种犷悍的神秘感。在每一个炭状的树墩或每一排烧焦的树桩旁,总有新生的参天大树或幼苗,留下了历代一次次大火的痕迹和火后的重生。原始而又威力无比的自然之火,仿佛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再生。

  高空为树冠所垄断,遮天蔽日,地面则为杂草、野花和数不清的灌木所霸占,踩一脚绵软柔松,如落陷阱。蒿草齐人高,有些结果的植株匍匐于地,密如丝网,其果实则形如樱桃,红颜白颔,莹润闪光。杜斯枝蔓带刺,横钩竖挂。榛子、橡子、杜鹃、花楸等数不清的小乔小灌在树干之间织成网搭成墙,使人寸步难行。再加上蜘蛛结网乱上加乱,蚊子、瞎虻趁火打劫,更增加了原始森林中的神秘气氛。

  一开始我与同行的人声声相唤,彼此应答,害怕走失,渐渐地相互看不见影儿也听不见声儿了,我头皮发紧,恐怖像赶不开的蚊子,轮番袭来。我感到自己是这样疲乏,这样弱小,这样愚昧和胆怯,我恨不得变成一棵树、一根草、一个动物,甚至是一种小昆虫……在森林里它们都比我有更大的自由和强劲的生存能力。一个现代人落入了原始的迷魂阵。

  森林连接着远古和今天,令人感受到了世纪的更新、大地的变迁,历史的内涵无限地重复以及人类的花样翻新的局限。我似乎懂得了什么是充实与贫乏,什么是神奇与渺小,什么是博大与简单,什么是终古长新与昙花一现……我听到了枪声,是向导的召唤,它微弱得像文明社会的呻吟。我就属于那个被污染的世界。在这个没有污染的天地里我不适应,感到恐惧,感到自己的浅薄与渺小。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现代惧怕原始,人类惧怕自然,无神论者遇到了神,历史也会鬼打墙。我常自以为热爱森林,却不过是叶公好龙。

  头上身上挂着蜘蛛网和草屑,脸和手臂被划破了几条口子,在向导急切地呼喊和召唤中,我终于逃出了原始森林。以向导的估计,我顶多走进去二三里地,却像迷失了很长一阵子。尽管刚刚从现代文明踏入原始,却足以领略原始无与伦比的强大魅力:壮阔而单纯、粗暴而温柔、深沉而急躁、平静中藏着杀机、骚动中变化莫测。一旦返回现代文明社会,觉得轻风是凉爽的,空气是清香的,溪水清澈见底,喝一口清冽甘美,洗一把脸,头脑立刻清醒,让原始的尘垢、蚊虫叮咬的红肿尽付诸水流。唯有在林中的诸般感受沉淀下来,充实了我的灵魂,丰富了我的生命。

  向导为了让我真正了解这片原始森林,仔细地讲解了它无可估量的生态效益:保持水土、保护生物、屏障东北、供氧净化、调节气候。像大兴安岭这样的林海,每天至少可以吸收二氧化碳六百万吨,吐出新鲜氧气四百万吨,堪称一个规模宏大的“制氧工厂”。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始的大林莽最重要的生态功能是涵养水源。大兴安岭有大溪小河一千八百六十多条,有山必有沟,有沟就有水,水源总量为四百三十三亿立方米,每年夏天自林海蒸腾水分五十亿吨。常看天气预报的人会有感觉,东北这块地方总是夏天雨多,冬天雪大。

  森林是巨大的看不见的地下水库,雨大它能吞,无雨它能吐。若问现在的龙王安在?龙在林海!

  1986年秋 蒋子龙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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