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人不识黄埔”——这个“黄埔”常常被认为是指黄埔军校，名人名将辈出，功勋卓著，扬威海内外，曾影响了中国近代史乃至世界历史进程。然而有谁可知，这所世界闻名的军校为何冠名以“黄埔”？其实很简单，军校的所在地属于黄埔村。也可以说是在黄埔村诞生了黄埔军校。此村位于广州东南部珠江之滨，岂但是黄埔军校，广州的黄埔区、黄埔港、黄埔大道……凡以“黄埔”命名者，无不是沾这个村子的光。一般的村庄都喜欢沾附近城市的光，而黄埔却在历史文化上滋荫城市。广州之所以能成为民主革命的策源地、新时期改革开放的前沿，不能说跟黄埔村没有关系。

　　它是一个千年古老村落，因其面临珠江、“村港一体”的特殊地理环境，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源头、世界著名的贸易港。特别是到“康乾盛世”，中国的工业总产量占到世界的三分之一（而当时的整个欧洲加在一起也只占四分之一），而且中国的商品在当时的国际市场上有很高的声誉，如茶叶、瓷器、棉布、丝绸、皮革等等。乾隆二十二年（1757）清政府颁布“一口通商”令，广州成了中国唯一对外开放的贸易口岸，外国船舶就只能停靠黄埔泊地，办理卸货、装货和通关、出关的手续。于是“五洲商贾”、“四海云樯”汇聚黄埔村，形成“夷船蚁泊”的奇观。

　　2006年7月，瑞典仿古商船“哥德堡号”重访广州，其国王卡尔十六世古斯塔夫携王后西尔维亚，专门访问了二百五十年前瑞典商船的锚泊地黄埔村，寄予无限的追思与怀想。也不枉他们再造了一艘“哥德堡号”。2009年美国总统奥巴马访华，也特别提到1784年美国商船“中国皇后号”首航中国、停靠黄埔的情景，揭开了两国商贸往来的序幕，并直接导致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国热”。连当时的美国开国总统华盛顿，也成了中国货的热心买家，他写信给即将来华的朋友蒂尔曼，请他代购一批中国货，并随信开列了一份清单，嘱咐道：“如果商品便宜就照清单买，否则就只买中国的大瓷盘、蓝白色小碗、薄棉布、丝手帕和南京本色布。”他还特别交代，“华盛顿夫人想要好看的薄棉布”。

　　当时美国人喜欢中国货，正如现在的中国人喜欢美国货一样。“风水轮流转”，是历史捉弄人，还是人在戏弄历史？然而，真正影响了历史的，是黄埔村的人文景观。黄埔村在建黄埔军校之前就已经是“英才辈出，声名赫赫”了。古时的“两代三进士”、“赐二品”等诸多人文佳话自可不提，只说近一百多年来，从黄埔村走出了勘测设计了中国第一条西行铁路川汉线的胡栋朝；陈炯明叛变时搭救孙中山的“永丰舰”舰长冯肇宪；数百次驾机飞越“死亡航线”——驼峰线的抗日英雄梁广尧等勇烈之士；一代奇才胡璇泽，在新加坡开办黄埔公司，急公好义、乐善好施，被尊为“黄埔先生”，英国女王向他颁发宝星勋章，光绪三年（1877）他被任命为清廷驻新加坡首任领事，奇怪的是，俄国政府羡慕他的才干并信任他的公正，竟也委任他为俄国驻新加坡领事。后来日本人看着眼馋，也凑热闹于光绪五年委派他同时兼任日本驻新加坡领事。就这样，胡璇泽不仅是中国第一位驻外领事，还创造了国际外交史上绝无仅有的一身兼三国领事的传奇。

　　还有更值得一书的栋梁之材梁诚。庚子事变（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中国战败，被索赔四亿五千万两白银，其实这是个吹气吐泡、“浮报冒领”的数字。从黄埔村走出来的外交官梁诚，在出使美国期间，偶然听到美国务卿海约翰无意中说了一句“赔款原属过多”的话，他便抓住不放，“乘其一隙之明，籍归己失之利”，以一追到底的韧性展开外交攻势，不放弃任何机会在美国国会和议员间游说，呼吁退还不实的赔款。同时驰报清政府，建议全力向美交涉。梁诚的努力至少让两个在美国很有影响力的人物动心了，一个是传教士明恩溥，向罗斯福建议用退还一部分赔款帮助中国办学校；一个是伊里诺大学校长詹姆士，在写给罗斯福的备忘录中称：“哪一个国家能够做到教育这一代中国青年人，哪一个国家就能由于在这方面所支付的努力，而在精神和商业上影响取回最大的收获……商业追随精神上的支配，比追随军旗更为可靠。”说白了就是敦促美国政府通过退掉一部分赔款，吸引中国留学生来美，从而造就一批为美国从知识和精神上支配中国的新的精英，甚至是新的领袖。

　　这个建议自然也打动了美国总统罗斯福，当1907年梁诚利用参加洁姆司博览会的机会，当面向他提出退款要求时，罗斯福当即应允。随后他给国会提交一份咨文，口气比詹姆士更堂皇、婉转：“我国宜实力帮助中国历行教育，使此巨数之国民能以渐融合于近世之境地。援助之法宜招导学生来美，入我国大学及其他高等学社，使修业成器，伟然成才。谅我国教育界必能体此美意，同力合德，赞助国家成斯盛举。”1908年5月25日，美国国会通过罗斯福的咨文，同年7月11日美国驻华公使向中国政府正式声明，将美国所得“庚子赔款”的半数退还给中国，作为资助留美学生之用。

　　由此还带动了后来的英国退款、法国退款……在中国则产生了一波又一波迄今最为壮观且卓有成效的留美大潮。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修业成器，伟然成才”，学成回国后或成为各个学科的奠基人，或成为国家的栋梁，如后来成为清华大学校长的梅贻琦、文学大师胡适、语言学家赵元任、气象学家竺可桢，以后还有胡刚复、陈省身、钱学森、马大猷、杨振宁等等，成就了中国一个“大师辈出”的时代。如今细想当年詹姆士、罗斯福的话，不能不为美国人的思虑深远而惊叹，近几十年来他们确实“在精神和商业上影响取回最大的收获”！

　　还是再回到黄埔，村里以胡、冯、梁、罗为大姓，辅以其他散姓，区区不过数百户人家，却涌现出这么多功垂千秋的仁人志士！村里至今还留有三十多家宗社祠堂，记录并保存了黄埔的历史与文化，如繁星璀璨，光华耀眼。因此常有人感叹：这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村”！现代人趁几个钱或有一技之长，就往往喜欢自我标榜为“天下第一”、“世界第一”、“破吉尼斯纪录”。须知人们在听到“天下第一”时更在意你为“天下”做了什么？倘若这些人能到黄埔村来看一看、听一听，或许会让自己的心性沉静下来。

　　2012年10月 蒋子龙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