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爱抱怨到天津容易迷路，在纵横交错却并不横平竖直的路网中，若身陷现代建筑的八卦阵中，常分不清东西南北。可前不久，有十几位包括北京的作家来天津大港区采风，却一路赞叹不已，惊呼大港的漂亮！其街道不仅东西南北、横平竖直，而且宽阔整洁，绿树成荫，极少塞车……现在居然还有不塞车的地方！

　　大港的城区建筑确实别有情致，不追求摩天大厦，只求突出个性，且与大港的自然环境相协调。空气清新，环境幽雅，交通方便……挑剔的现代人对居住条件的要求，大港似乎都能满足。就在作家们下榻的宾馆北面，有一片湖泊，湖泊中间是一座郁郁葱葱的青峰，这是真正的山，不是人工堆起来的假山。它就像神话，迷惑了熟悉天津的作家们，他们从没有听说在天津市区有一座山呀？大港人不无自豪地解释说，这确实是一座真正的山，是把河北的一座山原样移到了这儿。

　　从河北的太行山脉中搬过来一座山？

　　——说得好轻巧，却显出了大气魄。大港区的东部是渤海，中部还有一个华北最大的人工淡水湖泊——北大港水库。在全球干旱缺水的大背景下，哪儿有一大片水，哪儿就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这令作家们不解：大港离庞大而拥挤的首都这么近，不过是又一个大直辖市天津的一个区，为什么一派新开发的气象，能长期闹中取静地“养在深闺人未识”？

　　若想说清这个问题，须先翻开历史。北京是世界驰名的中国古都，天津建市也有六百多年，而大港建区才区区四十多年，毛主席曾说过：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而大港在建区之前是一张怎样的白纸呢？

　　远古时期，不要说大港，连天津也是浩瀚渤海的一部分。在地球的不断活动中，由于冰川期的影响，地面曾发生过大规模的海进或海退现象。在距今五六千年的一次大的海退之后，天津一带逐渐上升成陆。在漫长的成陆过程中，古黄河下游多次改道从大港这一带入海，同时滹沱河、子牙河、大清河和漳河也从这儿入海，泥沙俱下，几经变迁，终于形成了“潴水港泽，苇塘碱滩”的特殊地貌。

　　至隋唐时代，大港的马棚口成为以上这些河流的入海口，于是就发达成渤海西岸的重要港口。有人说，“大港”之名，即由此而得。从前曾分为“北大港”、“南大港”。史料这样记载，并非出于推断，至今大港一带仍然保留着在中国沿海绝无仅有的景观：三道“海岸贝壳堤”。那便是天津地区成陆演进的“脚印”。

　　天津（包括大港一带）海岸后退、平原东进的过程可分三个阶段，所以就留下了三道“海岸贝壳堤”：第一道贝壳堤于明、清前形成，堤的走向与现代海岸线基本一致，高一米左右，宽二十至三十米，贝壳以青蛤、白蛤、毛蚶、昌螺等为主。第二道贝壳大堤成堤于战国前，贝堤呈绵延不断的堤岗，长达七十余公里，规模大，沉积厚，高五米，宽一百至二百米，组成物质种类繁多，有各种贝壳和厚层的贝壳沙。第三道贝壳堤成堤在西周以前，多半被掩埋在表土下面，从切开的剖面看，其贝壳沉积层宽三百米，可见规模更大！

　　最为触目惊心的还数《大港区志》上的记载，读后会对大港地区的历史，有一个更形象深刻的印象。比如：“唐开成元年（836），蝗虫成灾，草木叶俱食尽。”

　　“宋淳化三年（992），蝗虫成灾，蔽空遮日。”还有史书记载，那一年蝗虫在吃光芦苇和庄稼后，也一并“吃光窗户纸，咬掉婴儿耳朵”。

　　“明万历十六年（1588），大旱成灾，饥民外逃，死人甚多。”

　　“清康熙十八年（1679），大旱，飞蝗遍野。饥民以草根、树皮为食，有甚者人互相食。”——历史上的灾祸，非人类的想象力所能及。

　　“清嘉庆二十四年（1819）6月，大雨连降四十天，平地水深一米。”

　　“清咸丰二年（1852）12月，大雪连降五日，积雪三米。”

　　——水深一米可行船，积雪三米足以没人，一百五十年前的天津自然景象令现代人难以想象。表面上看，历史是与自然的斗争，实际是致力于借助自然把握人类、理解人类，希望通过历史中自然的演变，让人类了解自我。

　　“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6月，大风夹雨成灾，禾苗尽倒，滨海雨雪交加。”

　　——一个世纪前，大港居然在6月还下雪！真是沧海桑田，物无不变，变无不通。

　　转过年，即1901年，“‘八国联军’在歧口、马棚口一带登陆。”

　　——以上摘录的都是关于灾祸的记录，还要特别再摘一条，古人也是当作“灾象、奇祸”记载下来的，以后却成全了大港。“乾隆四十二年（1777）6月，烧海凡三四日不熄。”

　　滔滔渤海里为什么会起火？而且还大烧三四天不熄灭？现代人一看便知是油气自溢自燃。可惜呀，1926年美国的美孚公司派两名地质专家来中国找油，他们不看中国的地方志，转了一圈之后却得出了中国是“贫油国”的结论。其根据是：“中国石炭纪以后的地层，主要是陆相成因，绝大部分地层缺乏能够生长石油的岩层。在中国东北部的主要盆地中，也没有像美国东部和中陆区等主要产油区大量存在的一些明显背斜、穹隆和阶地。”这个结论可是让有些国家幸灾乐祸了好长时间。

　　新中国成立后，受到西方国家的重重封锁，这么大个国家若真的没有油，何以在世界立足？几年后就在美国专家宣布绝对不会有油的地方相继找到了大油田，克拉玛依、大庆，紧接着就是大港油田，地跨唐山——天津——沧州沿海十几个区县，中心地带在大港的渤海之滨，油田勘探面积两万平方公里，开发范围八百三十平方公里。于是，1963年初，国务院批准建立北大港区，由天津市统一领导。次年末，大港地区的第一口油井喷出了优质工业油流……随即，热电厂、石化总厂等一批大型企业相继建成，继大庆之后中国又一个石油化工基地诞生了。

　　然而，作家们在参观过大港区之后，相当多的人竟对大港还拥有近百平方公里的“荒地”情有独钟。商品时代往往也是挥霍与浪费的时代，寸土寸金，到处都在炒卖土地，而大港竟然还藏着这么多的“荒地”，这比任何已经建成高楼大厦的“繁华之地”更珍贵。现在的“荒地”，才是真正的宝地，是湿地，是沼泽，是“处女地”，所以才能吸引各种珍禽异鸟，无论春夏秋冬都有“百鸟朝凤”的奇观。

　　还有作家对大港区的自然布局格外感兴趣，自东向西，渤海——滩涂——石油化工基地——一百四十七平方公里的大水库——良田万顷。以水库为界，东部的地下还埋藏着九亿吨的石油和三百六十亿立方米的天然气；西部则盛产著名的小站稻和冬枣……工、农、渔、副，各具优势。作为大城市的一个区，大港的特点真是得天独厚。

　　数千年仿佛一瞬，大港古老而年轻。古老的历史，告诉大港人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合适的，让大港人认识自己。年轻的大港，又用激情和痛苦创造了大量历史，历史是没有结局的。只有大港的历史，才是大港人最好的传记。

　　2010年11月 蒋子龙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