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向东作为一个男人活得是成功的。他离开人世一年多了，他的家人仍活在他的阴影里，他在家里还占据着一个别人无法替代的位置。

　　李冬绮跟人谈话，只要不是谈工作，不消三分钟便会谈到张向东。她多次找到塘沽火化场，请求将张向东的骨灰盒由摆满各种骨灰盒的大房子里摆到一间闲置无用的空屋里去。她的要求不算过分，那间屋子确实空着没有用，张向东毕竟曾是塘沽区的最高领导，干了不少好事，口碑不错，让他的亡灵安静一点不算过分。

　　李冬绮带领儿女把那间屋子打扫干净，骨灰盒的上方挂着张向东的大幅照片。骨灰盒前面摆了一张供桌，上面放着花、张向东生前喜欢喝的酒以及其他供品。李冬绮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到这里来单独跟张向东在一起待一会儿，赶上她心情不好或突然思念张向东又无法排遣，来得就更勤。或对着张向东的遗像说一阵话，或默默地流一阵泪，或换上新供品，给花浇水。

　　火化场的人见过各种各样的死者家属，眼泪也见得太多了，哭声也听得太多了，仍然被李冬绮这份感情感动了，愿意为她提供帮助。

　　感情本身是很奇妙的，把一切都美化了。

　　女儿李梅在平时还经常提到“我爸这样”、“我爸那样”，好像张向东还活着。

　　她心里却对由于继父去世给家庭生活造成的巨大空洞感到忧虑。她失去的仿佛不只是父爱，还有很大一部分母爱。因为李冬绮除去工作之外，似乎再也没有其他的需要和其他的爱好了。以前她的身体一点毛病没有，精气神更是好得无人可比。张向东一死，她的精神突然垮了，身体也尽是毛病了。在公司里生龙活虎风风火火，一回到家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难受，或者不吃东西，或者躺下就不想动弹了。

　　多亏李梅的女儿般若越来越好玩儿，越来越可爱了。李冬绮一回到家，必须穿她拿的拖鞋，必须叫她去拿茶杯，她垄断了对姥姥的服务。

　　李冬绮一见了外孙女就哪儿也不疼了，什么病也没有了。祖孙俩逛自由市场是她最大的乐趣，般若见什么要什么，她要什么李冬绮就给买什么。要土簸箕买土簸箕，要煤铲买煤铲，害得自由市场上的小贩拼命向一个不足两岁的小姑娘讨好，举着自己的货叫嚷着，希望能引起般若的兴趣。直到祖孙两个拿不了了为止。家里不知有多少土簸箕，多少煤铲。

　　李开在成都办了一个企业。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他推门走进一个水汽蒙蒙，类似浴池一样的地方，见继父张向东正在洗澡，赤身裸体，甚是魁梧，好像是生病前的样子，示意他快点把门关上……

　　他感到这个梦很奇怪。

　　他从来没有梦到过自己的生身父亲。他跟继父的关系很好，曾用自己当兵三年积攒下来的津贴为张向东做了一身华达呢中山装。把自己都舍不得用的八百元一个的飞利浦剃须刀，四百多元一条的意大利皮带，都送给了继父。按理说在继父去世后梦到他不足为奇。

　　但继父是在天津去世，为什么千里迢迢追到成都来进入他的梦境？

　　他从未见过继父洗澡，为什么在梦中会那么清楚地看见了继父赤裸的身体？

　　他请一个据说算卦非常灵验的人圆梦。

　　那人说：“梦见死去的人赤条条，说明你父亲在阴间已经一文不名，叫你给送钱去。”

　　“天津也有亲人，为什么要跑这么远给我托梦？”

　　“你在你父亲身上花钱很大方。”

　　李开一下子信服了，这个人说得太准了，嘴上却说：

　　“我们家的人对我爸都很大方，我妹妹从一参加工作，每月都给爸爸三十元零花钱，不管他是否需要，月月不落。当然最大方的还是我妈。我爸为什么不就近给她们托梦呢？”

　　“这样的梦是不会托给你妹妹的，那会吓着她。更不能托给你妈妈，那会让她伤心。只能由你来办这件事。”

　　李开在成都买了一大皮包冥币，回到天津后陪着母亲、妹妹来到火化场张向东的灵堂前，把冥币一张张地在铁盆里焚化。他口中还念念有词：

　　“爸爸，我们给您送钱来了，您花钱的时候可要看清了，这是大票，一亿元一张的，这里有一千亿。这是一千元一张的，这是五百元一张的。为了让您花着方便，我们也送来一些小票子，这是一百元的，这是五十元的，还有十元一张的……爸爸，我们知道您爱妈妈。但是自从您走了以后妈妈精神很坏，每天靠玩儿命工作排遣心里的忧郁，更不会照顾自己了。所以我请您不要再来找妈妈，让她慢慢地平静下来，愈合心里的创伤。这样才是您真心对妈妈好，我求您啦……”

　　李冬绮母女禁不住又哭了起来。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