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一八

  喂,麦德,你对自己还满意吧?这是香港的第三十七家报纸登你的照片报道你的故事。你一下子成了名人。连出租汽车的司机都认识你。据说在台湾机场的出口处挂着你的巨幅照片,达到了伟人的规格或者是广告的规格。神秘奢华的香港向我开了门。前五十年光输了,输的太多就不输了,这回也许该我赢了。实际上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丧失的了。人活一世只要能辉煌一下子就是幸运。中国有多少人终身都没有开花——我只能跟中国人比,我不了解美国。因祸得福,我算轰轰烈烈地开花了。倘若不结果便是谎花。拿不到赔偿金,热闹一阵还是穷光蛋一个。有多少钱就有多少做人的尊严,就有多少做人的自由。

  老家伙,你还能拿得住,这很不错。报纸上的照片没有一张是带笑容的。其实你笑起来很有魅力,只是牙齿不够美观,又黄又锈,颇不清洁,被烟酒腐蚀得太厉害了。所以在外人面前你很少张嘴大笑,尽量不暴露自己的缺陷。这实在是成全了你,让全世界看到了一个深刻、冷静、沉稳的战争受难人。没有一个人会对自己的照片不欣赏不喜欢,特别是自己的照片登上了报纸。严峻、落寞,不加修饰的优雅,很容易获得别人的同情和好感,更讨女性的喜欢——他对此深信不疑。不然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结识了一大批朋友,不仅有新闻界的人,还有在商界和金融界颇具实力的人物。很多人请他吃饭。一家报社还想请他去做副刊编辑,约他写稿,这就是说他如果想在香港找职业谋生是不会太困难的。有人还暗示可以帮他搞募捐。有人要带他去桑拿浴、夜总会等娱乐场所开开心。他只接受吃饭的邀请,因为他每天必须吃饭,不吃别人的饭也得自己花钱买饭。至于其他好意暂时一概谢绝。他很清醒,一定要保持受难人良好的简朴的形象。又怎知世界烟草公司不是时时刻刻地用各种手段在算计你!

  包括对周太太那火辣辣的情意,他不吃舍不得,想吃又怕烫着。她甩开丈夫独自把他接到一个非常幽静的小饭店。粉红色的氛围,包厢式的双人雅座,能把人带入一种享受境界的似有若无的音乐,还有从美丽丰腴的周太太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撩人的气息,都使他感到偷偷摸摸的刺激和魅力。沉寂太久的心湖被搅动了,又担心是自己的心太脏。要掩饰男人的脏心烂肺,要想表现得落拓、大方,举止反而愈加拘谨,神情愈加僵硬,语言愈加迟钝。周太太,让你这么破费真不好意思。俗浅、虚假,遮掩自己的穷酸,难道怕人家让你付账?这种场合一个男人应该表现得像个有教养的绅士,哪有让女人付钱的。香港的绅士很多。正因为她对那些过于成熟的傲慢的现代男人感到厌烦了,才对他这个笨拙的土里土气的现代野人感兴趣。她是善于修理男人的那种女人。用手拍着他的手背,发出一种开朗而优越的轻笑。别一口一个周太太,干什么老把周拉进来。我叫崔亮珠,你就叫我亮珠好了。他必须借着酒意才敢叫得出口。手上的戒指耀眼生光,颈项上的珠链光彩流丽,耳垂上的金坠儿,胸襟上的翠花,他很想摸摸这些珠光宝气的首饰。这才是女人。女人必须佩戴珍奇的首饰,才能构成完美的诱惑力,足以压迫男人,让男人气短心跳,感到自己粗陋渺小。

  他被崔亮珠驾驭着又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不幸也可以过五关斩六将,失败也可以是英雄。而且比成功的英雄更令女人垂怜。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倾诉自己的身世是加深两人关系的最快的途径。他陷入自己的历史,就有了打扮和炫示自己的机会,整个人也渐渐变得自然和流畅起来。他性格中优秀的部分被凸现出来。一个接一个无法想象的事件,无法逆料的结果,使她惊诧,使她满足,使她更亲昵。很显然她喜欢他身上那种神秘的耐力,喜欢他坚韧而阴鸷的气质,喜欢他奇特的经历,全世界决不会再找出第二个这样的人物。她只顾给他斟酒,让他吃菜,自己的脸上却现出一种饥饿,眼里的火焰在烧灼着他。使他觉得自己有力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意义,产生了对生活的勇气。她眼睑下的阴影流露出会意和渴望。他也心智痒痒,突然而来的冲动,急切地渴望接触,化解自己的全部痛苦、忧虑和愤怒。但他的感觉和现实之间有块空地,老也不能合拢。他的灵魂仍然像一团惰性物质,似乎丧失了敢于滑入深渊的勇气。她感到了来自他身内的压力,这压力正在折磨他。她说,我给你再安排一个住处,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你应该放松,你应该享受香港。她眉目传情,有绵绵不尽的意味。他却不敢贸然接受。你放心,我先生不知道。我自己有钱,我们俩可以合作,到其他国家去搞公司做生意……她说得愈多,他就愈清醒。愈清醒,胆子就愈小。

  他伸出手臂,身边什么也没有,只有厚重的黑暗在挤压着他。周围很静,想不到香港也有这么安静的时候。他临睡前喜欢想女人,想高兴的事,想自己曾经有过的胜利。就是为了睡得快,睡得踏实,驱逐心里的黑暗给他带来的恐怖和幻觉。一闭上眼,他就不再是他,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意识。

  解救的办法就是睁开眼,打开灯,点上一支烟。房间里什么东西也没有,睡意也没了。由兴奋突然跌入阴郁的胡思乱想,空虚感代替了轻松感。他仍然只有一个人,一个孤立无援的被世界所抛弃的人。他抱着希望而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听着自己希望的呻吟,宁静地享受自己的绝望。这绝望感是他不可思议的禀赋,有时能给他以清虚和透彻,躲在里边清醒地品味自己。他常常绝望又惧怕绝望,忧郁又掩饰忧郁,想快乐却更加感伤。那么多人采访他,对他感兴趣,只是出于好奇,把他当成了最倒霉的怪物。他需要利用这些人,不敢得罪他们,心里又对所有的人都怀疑,不敢轻易信任。重重疑虑如满头雾水。他常常需要自我振奋,自我激励,才有耐性有激情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的故事。这是非常困难的。香港人被发达的物质文明娇惯坏了,不知中国式的灾难和不幸为何物。现代社会最容易培养历史的健忘症,跟他们讲话很费劲,先要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讲起。历史的风尘一次次在他的心里聚拢、扩散,有时把自己掩埋起来,有时又把他裸露出来。自己的故事太陈旧了,讲来讲去自己也变成了一粒灰尘。按理说懂得历史才懂得世界。香港人不关心历史却赢得了世界。

  连自己也烦了,对自己所讲的感到索然无味。自己莫非在扮演一个可笑的讲故事的角色?世界烟草公司一拖再拖,一会儿说总公司的总裁要从伦敦来港,一会儿又说总部开了几次会,还在查找资料。既不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又拒绝再跟他接触,等于把他晾了起来。

  一种沁骨入髓的焦灼,使他躺不住也坐不住。没有人能帮助他。他必须一个人预测变化,应付一切。

  1990年11月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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