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一五

  车厢里温暖而清洁,舒适安静。一种上流的氛围,教养有素,彬彬有礼。

  胜过国内所谓的软席车厢。

  这里是国外吗?

  他应该习惯于把中国叫做“大陆”。

  大陆火车上的肮脏、混乱、拥挤、粗鄙,全留在深圳以北了。这是天堂列车,驶向天堂的列车。他有一种轻捷的飞升感。

  当然,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售货小姐有变戏法儿似的手段、身段和笑容,每隔几分钟便推着一辆载满不同货物的小车在车厢里穿过。应有尽有,不应有的也有。

  果然是在向物质发达的世界进发。人们注重享受也有能力享受这充裕的物质世界。

  他什么也不买,什么也不吃,只想吸烟。但车厢内不准吸烟。他又不想离开自己的座位,寒酸地站到两个车厢的连接处,缩肩弓背,像个没有意志的吸毒者。不,几十年来在恶劣环境的压制下,他找到了一种不花一分钱的兴味无穷的高级营养品,可做正餐,可做小吃,这便是自尊。

  他只需要闻,需要感受,能用眼睛吞吃一切想吃的东西就足够了。

  对面坐着两个姑娘,一看就是自由世界的宠物。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好吃好看好用的东西仿佛都应该属于她们。买这买那,不肯放过一辆售货车。不停地吃各种零食,不停地轻声叽咕,不停地娇笑。尽管忙得很,但不会忘记经常打开小镜子,整理一下头发,描眉涂红。其中一个冶媚妖艳,沁人肌骨。他不能不看,又不敢傻看。

  两个姑娘从不抬起眼皮扫他一下。

  她们肯定看过他一眼,才能永远不再看他。否则怎么知道他不值得看第二眼呢?是谁说过,女人的生活就是装腔作势的艺术。

  她们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不错,我的穿戴有点拘谨,像个地道的大陆人。我这张美国人的脸呢?我优越的气质呢?我就真的这么引不起香港人的兴趣?

  他还从来没有被女人忽视过。

  我得到的女人的“重视”又是什么呢?谈过恋爱不知恋爱是什么滋味,结了婚不知何为女人的爱和女人的温柔。

  他心里骤然发现一种巨大的不满足。他的骄傲,他的家庭,倏忽间漏进黑洞消失了。

  他看到了自己生活里的重大缺憾。他渴望重新活过,渴望爱和温柔。——他得到的不幸和冷酷太多了。也许他正好有幸运获得了这种机会,前五十年是中国人,五十一岁时变成了美国人,可以一切从头开始。

  这不是已经开始了吗?

  他试着用一个有钱人的眼光看待这个用钱构成的世界。他不敢相信自己具备这种眼光。

  这就是香港?

  就是跟他所熟悉的社会主义大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乘客们都站起身,拿着自己的东西向外走。

  他的脸也只好离开车窗。没有看到天堂,也没有看到地狱。没有惊呆他的奇景,也没有足以把他吓死的怪物。

  香港也是人间。天在上,地在下。建筑物有高有矮,有新有旧。街道有宽有窄,有好有坏。他说不上是有些失望哪,还是松了一口气,缓解了内心的紧张。

  颇似依恋不舍地离开座位,悄悄伸直自己的脊梁。提起那个简单而又轻巧的尼龙包,随着大流走下火车。

  几个小时前他困难地通过了拦水大坝似的中国海关。想不到香港的海关是都江堰的分水工程,简捷便当。精明藏威的检查员在归还护照的时候居然还对他谦恭一笑,说了一句英语。

  他听不懂。但能猜得出那不过是一句例行公事的客气话。欢迎您到香港来。请吧,先生。

  为什么独对他这般客气?

  美国护照真管用。当然还有他这张脸——在中国人眼里当个美国人最倒霉的时候,他被视为美国特务、黄白杂种。现在美国人吃香了,这个发达世界又把他看成是倒霉的中国人。

  他尽量像个美国人那样点点头代替答话,随着人流走出车站。第一眼看到的是广场上站着一个装备威严的警察。好!这里很正规。突然心里有了莫名的安全感,意外地对警察生出一种恍惚的亲近。

  他不着急,要定定神,适应一下环境。就要迈开作为一个美国人征服命运的第一步,他要征服的也许是一个强大的世界,而且是他从小就向往就妒羡的世界。

  这里会接纳他吗?

  他本应该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可这个世界曾经冷酷地抛弃了他。作为一个自然人他已经年过半百,作为这个世界的合法公民才只有七个多月。他能适应香港吗?

  他生在中国活在中国,五十年来就从来不曾真正地适应中国。中国也不适应他。如果这里也不能令他舒适和自由,那可真完了!他一辈子没有找着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

  何况他是来征服这个地方的。无异于一个人要跟一个世界较量一番。也许只有把这场纯粹属于他个人的世界大战打赢了,他才真正有资格成为这个世界的一员,身上的美国护照才有实际意义。否则,他不过是个更不幸地持有美国人的身份证,实际上仍然是中国最底层的没有职业的穷光蛋。

  这里是自由的世界,他手里也握有通向自由的通行证。只要有钱就可以从这里飞到他一心向往的美国和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但他没有自由的轻松感。

  奇怪的是也没有恐惧,甚至不那么激动,不那么紧张,不憷头也不敢大意。

  向哪个方向走?最简单最具体的问题:住在哪里?

  他突然羡慕起大陆上那些公费出差和成群结队旅游的人。上车有人送,下车有人接,遇事有人商量,吃住不用愁,花钱不心疼。他就从来没有一次享受过这种公费外出的快乐。一个小小铸造厂的三班倒的基层工人会有什么公派外出的机会呢?何况他还是个出身不明来历不清受到重点怀疑特别监督的等外工人!任何好事都不会轮上他,倒霉的事他想躲也躲不开。抬脚动步都得自己掏腰包——这在中国是极少有的。

  他想买个打火机,急需点上一支烟。又不能不盘算,身上装着的这借来的一万元港币能支持多久,他是来办大事的,很可能要打一场大官司。打起官司来谁知会拖多久?个人每天的用费最好不要超过一百五十港币。不知一百五十港币在香港能买点什么玩意儿?

  这里是全世界公认的花花世界。他却既没有娱乐的要求,也没有购物的欲望。

  先住下来再说吧。旅馆里肯定会备有火柴。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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