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排队

  换号啦,换号啦!

  几声叫喊引起一阵骚动。林永宁睁开眼,被后面的人拥挤着站起来。脚底下是砖头、报纸、书包、罐头盒,这都是占位子用的。如今它们所代表的人都到齐了,都瞪大了眼睛,它们便被人的脚踩来踩去。林永宁的前胸贴在前面一个人的后背上,他的后背被后面一个人热乎乎的前胸贴住。他用力撑住自己的身体,却不敢大口喘气,浓烈的腥臭气能把人噎死!口臭、狐臭、烟气、酒气,打嗝的,放屁的,抠脚的……售票大厅如同一座难民营,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横的,竖的,醒的,睡的,拼命拥挤的,闲得难受的,窗台上,墙根儿下,到处都是人,闷了一夜,人肉似乎都发酸了,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他烦躁不安,想吵架,想骂人!他相信这个大厅里的人,包括那些还闭着眼的,都是肚子硬鼓鼓的炮仗,点火就着、就炸,先不论炸坏自己还是炸伤别人,把满肚子的怒气、晦气输送出去才是最主要的。然而最有资格爆炸的应该是他,他好歹也是拥有六百多名员工的磁性材料总厂的副厂长。别看这个大厅里拥挤不堪,像他这样的人物不会有第二个。而且他并不是为自己买票,为自己才不下这么大的辛苦哪!在车站上蹲一夜跟到火车上站一夜有什么不同?他每次外出都由销售科买票,买上卧铺就躺着,买上硬座就坐着,买上没号的票就站着。这次可不一样,南方一家关系户要回去,人家曾经帮过磁性材料总厂的忙,厂里又太穷,无法回报人家,如果连两张卧铺票都买不到,也太叫人家瞧不起了。他只好大包大揽地说自己有办法买车票。其实他跟火车站毫无关系,他的办法就是昨天晚上十点多钟就来到售票厅排队。他排了第二号,夜里换了几次号,他被几个神头鬼脸的家伙挤到了第五位。你说冤不冤?他又何必充这样的大头?得罪了关系户,即便厂子黄了,也没有他的责任,还有厂长顶着哪!

  心装在自己肚子里,脑袋长在自己肩膀头上,怎么想都可以,别人看不到。要说出来、做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快要开始售票了,拥挤加剧,他无论如何不能被挤出队伍。

  也许被挤出去更好,他可以不顾一切地推掉工厂里许多本来不应该由他管的杂事,到医院里守护自己的爷爷——对了,今天夜里之所以觉得格外难熬,心绪不宁,站着不得劲,蹲着不得劲,找了块砖头坐下还是不得劲;睁着眼不好受,闭着眼胡思乱想,都是因为爷爷到了人生的最后关头。他总感到老人家也许到了人生的最后关头。他总感到老人家也许过不去今天,也许在病床上折腾了一夜,等着跟他见最后一面。他有这种预感,也相信自己的预感。他知道爷爷喜欢他,对他寄以厚望,他自小就崇拜爷爷,后来有相当长的时间把崇拜变成了憎恨,近十年来他又恢复了对爷爷的尊敬,而且真正知道了老人家的价值。所以他们祖孙俩是有感应的,他的心灵能够接受爷爷发出的信息……老人家是何等的孤单!

  他也很孤单。别看大家紧紧地拥贴在一起,谁也不认识谁,每个人的心里都恨不得其他人立刻都走开或死掉,售票口前只剩下他一个人最好。人就是个体,单独的个体,单独地生下来,单独地寻找活着的意义,承受各种打击和苦难,最后单独地死去。如同这个乱哄哄的大厅,每个人一旦买到他们想要的车票,立刻就会风云流散,各奔东西。作为个体的中国人却无法不排队,每个人几乎都是排着队长大的,领出生证排队,上医院排队,进幼儿园排队,找工作排队,长工资排队,最后进火化场还要排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想坐火车?他们的外出真的有意义吗?也许都像他一样,是多管闲事,是错位、越位。生活就是一连串的错位。爷爷才高八斗,会五种外国语,现在正是吃香的时候,却要死了。他本应待在爷爷身边,却待在这肮脏的大厅里,每个人每时每刻都身不由己地干着自己并不真正想干的事情,若想逃避,想不被生活颠来倒去地弄错位置,是很难的。

  售票窗口终于打开了。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身后压过来,伴随着呼喊和叫骂。林永宁抖擞精神,借着身边的推力,向窗口前挤过去。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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