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计赚美国人

  樊勖中和傅铁珂来到纽约,先找到曹信的住处,不料他一个多月以前就搬走了,去向不明,这使樊勖中感到意外。一个多月以前正是“永利”开工失败以后,曹信不会不知道这种时候公司多么需要他。他到哪儿去了呢?为什么不跟公司打招呼?何蕴畅见到了他没有?

  樊勖中感到情势不妙,带着满腹狐疑奔到青年会(何蕴畅为了省钱在青年会租了一间只有九平方米的小屋)。门上挂着锁,何蕴畅也不在。没有办法,樊勖中和傅铁珂只好直接去鸡梯公司,一方面打听何蕴畅和曹信的下落,一方面交涉他们卖给“永利”的制碱设备的质量问题。鸡梯公司是美国唯一生产纯碱和制碱设备的企业。樊勖中远远就看见在鸡梯碱厂门口有一个人来回走动,身形很像何蕴畅。他们紧走几步,到近前一看,果然是何博士。只有一个多月没见,他容貌大变了,眼睛通红,面色发青,两颊塌陷,衣衫陈旧而不整齐,一副落魄的样子。他一见樊勖中先是一惊,随即扑过来,抱住樊勖中,像见了亲人一样哭了。

  樊勖中心里也很难过。他在家里的时候非常着急,甚至埋怨何蕴畅误事。现在见了何蕴畅这副样子,不用问就知道他受尽了千辛万苦。樊勖中不仅没有埋怨他,反而劝慰起他来。

  何蕴畅把两个人拉到僻静处说:“我们都叫曹信骗了,他利用给公司采购设备,捞了一大笔钱。不回国,在这儿上学,专攻化学,娶了一个英国女人做妻子。听到我们开工失败、总经理派我到纽约来找他的消息,就躲起来了。”

  傅铁珂愤愤地说:“真是科技界的败类!”

  樊勖中却只埋怨自己:“这都怪我看人不准,用人不当。”

  何蕴畅继续说:“我只好自己到‘鸡梯’去交涉,他们不认账,拿出了合同书,拿出了干燥锅和其他设备的质量检验合格单,上面都有曹信代表我们公司的签字。我又找不到曹信,毫无办法。知道您在家里着急,我也心急如焚……”

  樊勖中挎住何蕴畅的胳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你的住处去细谈吧。”

  三个人又回到了青年会,何蕴畅打开他小屋的门。樊勖中和傅铁珂看到的是一间小试验室,而不是宿舍。瓶子、罐子、试验器具,挤满了屋子,床铺拆了做了试验台。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三个人勉强能够站得下。何蕴畅让总经理坐下,他和傅铁珂肩贴肩挤着站在一块。樊勖中十分惊讶:“何先生,你在这儿搞起研究来了?”

  何蕴畅苦笑一下:“我知道您在国内日子也不好过,我在这儿也身陷绝境。找不到曹信,和鸡梯公司谈判不成,找不出制碱失败的原因,我怎么向您交代?怎么有脸回去?于是我想寻求一种新的制碱方法。”

  傅铁珂急不可耐地问:“找到了?”

  “可以说很有眉目了,数据全出来了。按照这个方法,简单而可靠,把我们的设备改造一下就行。根据这个方法我设计出了新的干燥锅。”何蕴畅小心翼翼地把一大沓技术资料交到樊勖中手里。樊勖中托着这一沓沉甸甸的技术资料,感慨万端,这是何蕴畅的心血,也是他做人的精神啊。

  傅铁珂禁不住又问:“刚才你在鸡梯碱厂的大门口转悠什么?”

  何蕴畅说:“鸡梯公司也和英国的卜内门公司一样,技术上封锁得很严密,技术资料不外泄,碱厂坚决拒绝别人参观。也许这是他们两个公司串通好了,因为他们都是买的苏尔维制碱法,想由他们两家统治世界的制碱业。我是夜里搞研究、做试验,白天除去办交涉就在碱厂周围转,根据他们的工厂规模,厂房多少,根据他们烟囱、塔罐和所有我能隔着围墙看到的东西,推断他们的生产规模和工艺流程,对我的设计有参考价值。”

  樊勖中深深地被感动了:“在这间屋子里,连张床都没有,你怎么睡觉?”

  “还提什么睡觉,没有心,也没有时间。实在太累了,就坐在椅子上打个盹儿。”

  “你哪有多余的钱购买这些试验用品?”

  “我每天早晨一杯牛奶,晚上一杯牛奶,其余的用水充饥,每隔两三天吃一顿饱饭。反正我得保证自己的生命不能垮掉。省出来的钱就都用在试验上了。”

  “意志比金钱更多地主宰着事业。”樊勖中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钱交给何蕴畅,“去洗澡理发,然后买身衣服,饱饱地吃上一顿饭。下午五点钟我们在碱厂门口等你。”

  何蕴畅推辞不受。

  樊勖中诚恳地说:“这个社会到处都是势利眼,以服饰取人,你这身打扮谁也不会拿你当博士看待,什么事情也办不成。我们晚上还要办一件重要的事情,你别推辞了,快去吧。我和傅先生去访几个朋友,如果需要买新设备,还得筹集一点资金。”

  傅铁珂摇摇头:“你化缘办事业,从国内化到国外来了。”

  樊勖中一笑,两个人离开了青年会。

  何蕴畅没有买衣服,也没有下馆子。樊总经理一来他身上的担子减轻了,美美地睡了一觉,起来后刮了脸,买了两个面包吞下去,就匆匆赶到鸡梯碱厂大门口,樊勖中和傅铁珂已经在那儿等他了。

  樊勖中小声对他说:“等会儿碱厂就要下班了,我和傅先生想办法和他们的工人谈一谈,你假装不认识我们,在旁边把我们的谈话都记下来。”

  何蕴畅摇摇头:“总经理,别费时间了,我试过,不行。他们有制度,工人们都守口如瓶。”

  傅铁珂诡秘地一笑:“再试一次。”

  不一会儿,碱厂的大门打开了,下班的工人从厂里走出来。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一顶蓝色的硬壳工作帽,帽檐儿的上面缀着一个美国国徽,国徽的中间镶着本人的照片。这些人很像中国的警察,神气十足地向四处走去。

  碱厂对过有个酒店,有些人出了厂门又进了酒店的门。碱厂一下班,酒店的生意立刻兴隆起来。樊勖中在临近窗户而又比较安静的桌位要了许多酒菜,专等客人的到来。何蕴畅背对着他占了临近的一张桌子,要了一瓶酒一盘菜,好半天不见他喝酒,也不见他吃菜,手里捧着一本砖头般厚的书,看得很专心,还不时地在一张纸上记点什么。

  傅铁珂站在酒店门口,盯住从碱厂里拥出来的人流。他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对英美等国的工厂里的情况知道得也很多。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在人流中寻找捕捉的目标。他不想找个一般的工人,工人知道的情况不多,最好是找个工头或工程师之类的人物。他一直没有发现这样的人。从厂内往外走的人越来越少了,最后变得稀稀拉拉,大门关住,改走小门了。酒店里外的三个人都焦急起来。突然,傅铁珂眼睛一亮,看见从工厂的小门里又走出两个人。年轻的是职员,趾高气扬;和他同行的是个四十多岁工人模样的人,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路打骂逗趣。他们的工厂里等级森严,职员高人一等,和职员一块下班、说说笑笑的人决不会是普通工人。走到酒店门口,乐声伴着酒香从屋子里飘出来,上点年纪的两腿好像灌了铅,走不动了。年轻的职员却大步走过酒店的门前,回过头来笑着说:“吉斯工长,又走不动了?再喝醉了小心你老婆不让你上床。”

  “说这话的人才真正怕老婆哪!”吉斯眼睛望着酒店里的酒和菜,右手摸摸口袋,突然像下了狠心似的又往前移动了脚步。

  傅铁珂装出一副醉意朦胧的样子,过去钩住了吉斯的肩膀:“朋友,我今天交了好运,陪我喝两杯,我请客。一个人喝酒真没意思。”

  吉斯半推半就地来到了桌前。一杯酒下肚之后就不客气了,不请自喝,十分爽快,大杯大杯地灌起来,把酒菜猛划拉一顿。肚子里有底了,话也开始多起来了。问傅铁珂:“你们是日本人?”

  “不,我们是中国人。”傅铁珂说着又给他斟满了一大杯。

  吉斯又一饮而尽,挑起了大拇指:“中国有伟大的文化,精美的烹调,动人的魅力。你们中国人严肃正直,勤奋,谦恭爽快,这是我们美国人最推崇的美德。日本人不行,疑心太重,不堪信任。”

  樊勖中也用英语问:“你去过中国吗?”

  吉斯摇摇头。

  樊勖中举杯:“为了你对中国人的这番美好的感情,干杯!”

  “干杯!”吉斯舌头发硬,已有八分醉意了。樊勖中看看傅铁珂,傅铁珂会意,把谈话引向了正题。

  “吉斯先生,你是干什么职业的?”

  吉斯一努嘴:“喏,碱厂。”

  “噢,制碱,这很简单吧?”

  “简单?”吉斯要表示他很在行,摇头晃脑地把制碱的程序和几个关键的、十分困难的地方大概说了一遍。

  傅铁珂又劝了一杯酒:“制碱还要有干燥锅?”

  “那当然啦。”

  “我只见过木器厂的干燥窑,没见过干燥锅是什么样的。”

  “圆的,旋转……”吉斯把干燥锅的形状和用途描绘了一番。其实他不用解释,他只要说出个轮廓,坐在旁边的何蕴畅就全明白了,在这方面他能够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樊勖中问:“我见过一个碱厂的干燥锅是平的,它不旋转,只能上下活动,一烧就翘尾巴,制出的碱是红的。”

  吉斯笑了:“哈哈,那一定是买我们公司的,那是过时的、报废的干燥锅。”

  傅铁珂一听立刻怒形于色。樊勖中却能压住怒气,又问:“吉斯先生月薪是多少?”

  “一百一十美元。”

  “你愿不愿意到我们那里去干,给你双倍甚至三倍的工资,愿意把家人都带去也行,不愿意带家眷每年可以回国探亲,路费由我们承担。”

  吉斯很意外:“你是谁?”

  “中国永利制碱公司总经理樊勖中。”

  吉斯的酒立刻醒了:“你们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呀!”

  “鸡梯公司欺骗了我们,我们要交涉这件事,要你们公司赔损失。”

  “你们可不能出卖我啊!”吉斯抱住了脑袋,后悔不迭,“我上了你们的当,把碱厂的技术秘密都告诉了你们,我的职业算断送了。”

  “吉斯先生,你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中国人是讲信义的。如果鸡梯公司为难你,我非常欢迎你到中国去,我们会让你有个更好的前程。”

  “我如果决定了怎么找你们?”

  “五天内到青年会165号房间找何蕴畅博士。五天以后我们可能就要回国了。”樊勖中握住吉斯的手,送他走出酒店,一直望着他那垂头丧气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樊勖中才又返回酒店。何蕴畅把他们和吉斯谈话的英文记录递给樊勖中。他扫了一眼记录,高兴地说:“很好,我们现在有了两张王牌,也可以说有了两套方案。第一,何先生发明了自己的制碱法,立刻按你的设计在美国制造一个干燥锅,不怕花钱,速度要快,质量要好。回国后先按自己的方法试生产。第二,明天我拿着这份记录去找鸡梯公司谈判,他们肯认头给我们一个新的干燥锅就算了,否则就在国际上控告他们,叫他们包赔全部损失。我们再带一个‘鸡梯’的干燥锅回去,万一第一方案失败了,就按第二方案,可确保无失了。”

  何蕴畅和傅铁珂听了这番话非常振奋,二人一同举杯,傅铁珂说:“樊先生,你是中国人干事业的楷模,是人生道路上的路标。为我们遇上了你这样一位好经理,干杯!”

  “不,过奖了。何先生才是搞研究、做学问的楷模。”樊勖中是不喝酒的,刚才和吉斯碰杯后把酒全倒在了手绢上。这一杯却不能不喝了,他十分真诚地说:“人类所有的力量,只是耐心加上时间的混合。我唯一的体会就是身临绝境不绝望。”

  刚才为了灌吉斯,三个人都没有认真地吃、认真地喝,现在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樊勖中精神愉快,身上的病似乎全好了。何蕴畅这位有着第一流的头脑的博士,平时知识分子气很重,理性掩盖了一切激情,今天也大嚼大咽,吃得痛快淋漓。直至晚上十点钟,他们才走出酒店。樊勖中对傅铁珂说:“给家里拍个电报,免得他们惦记。”

  “电文怎么写?”

  “成功在握,即将回国。”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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