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张向东又住院了。
还要做一次手术,当然不会像上次的手术那么大了。
正赶上李冬绮心绪不好,接到调查组的通知,请她回公司,调查组要撤走。
想走?没那么容易。
调查组的性质决定了,他们查出问题来好走,查不出问题来则不好交代。查出的问题越大,他们的功劳越大,杀气腾腾而来,威风凛凛而去。有些人甚至会留下来顶替被撤换的头头。
一般地说,总能查出点问题。查不出大毛病也能找出一些小漏洞。
没想到“嘉泰”成了例外。
不知李冬绮是太精了,还是太傻了?!
董事会每年给她的两万美元工资,除去她每月领走五百元人民币以外,其余的几万美元一分不少地在账上趴着。最不可理解的是,她带人去独联体,组织上发给她们一千多美元的生活费,这钱就归她们所有了,如果吃饭用不完可以买东西——实际这笔钱作为她们出国期间的生活费,是决不会富余的。她们回国后却原封未动地退回外汇管理处,使管理处的人也大感意外,出国的人很多,这钱是没有人往回退的。等于吃进去的美元又吐了出来。
这也属反常。调查组的人找跟李冬绮一块出国的人了解情况,原来她们在独联体成了香饽饽,当地人争相请她们吃饭,想跟她合作,因此她们的生活费就省下了。
“你们就没有买点纪念品?”
“买了。”
“哪来的钱?”
“我们自己都有钱,你放心,一不贪污,二没受贿。”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钱是发给你们的,为什么还要上缴呢?”
“李总这个人,对钱不太在乎。既然是国家给的钱,没用就缴回去,图个心里干净。上次如果没把那钱缴上去,这回不是让你们找上病了?”
调查组的人想来想去,找到一个解释:李冬绮海外关系多,不愁没钱用。所以她有能力不沾公家的钱,还能大手大脚地花钱。她见过钱,所以才不在钱上栽跟头。
一个调查组如果对调查对象评功摆好,也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最好的办法是跟李冬绮打个照面,宣布调查结束,及早抽身。
李冬绮却不认为这场戏结束了。
她提出了让这场戏结束的三个条件:
1.利用中午吃饭的时间,调查组在餐厅向全体职工宣布调查结果;
2.由“嘉泰”的会计宣布调查组在“嘉泰”的这段时间里给“嘉泰”造成的损失;
3.李冬绮为调查组送行,有记录员在场,并请调查组将她的话转达给派他们来的人。
调查组不能不答应这些条件。因为李冬绮不仅要为中方负责,还要对外方老板负责,倘若她真的为此辞职,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前两项进行完毕,她把调查组全体成员请进自己的办公室。
她会讲些什么呢?
调查组的人怀着一种窘迫,一种好奇,在观察她,在等待着。
她穿了一件宽松的蓝外套,里面是黑色羊毛衫,胸前绣着一个金色的图案。线条很简单,却显得大方、自然。她是漂亮人,但她有比漂亮更深刻的气质魅力。这种气质的魅力随着她年龄的增长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强烈了。
李冬绮沉思了一会儿,似乎是有意地让自己冷静一下才开腔:
“我这个人受累行,受气不行,你们这样干太叫人寒心。我不想从你们这里得到什么,也不指望能被你们理解,人际关系被物化以后就更复杂了。正像去年我在法国做成了一大笔生意,法国人想送给我五千法郎,我拒绝了,叫他订货时在价格上多让五千法郎。那个法国人也大为不解,你怎么可以是这样的逻辑呢。我的逻辑就是这样。我若不是为了‘嘉泰’这一摊子事业,为了下边绝大多数相当不错的员工,真不想干了。我若是为了钱,自己去干个企业,不是早就发了?眼下这片天地是我一手打出来的,当年买这块地只花了七十万元,现在值二百多万。每年每人给国家交税一万三千多元。国营大型保温瓶厂,五十个人一条生产线日产瓶两千个,我这里二十个人一条生产线,日产瓶五千个。每一道工序,每一种产品都是我亲手设计的。国外的市场是我开辟的,订户大多是我的朋友,这个台子是我搭起来的,被你们逼急了,我也能把这个台子拆了!信不信?”
她越说越气,只好停顿一下,喝口水,让自己镇定一下。
调查组的人居然都一言不发。查了她个底儿掉,最后却要被她训一顿,而且只能听着。她发了脾气,却又使人对她无法发火。
她说的是实话,喜欢付出,也敢于回绝,个性鲜明,正是她的力量所在。因此她有魅力,是个连反对她的人都无法抗拒的女人。
难怪嘉泰公司的员工那么不愿意她辞职,保住了她就等于保住了大家的饭碗。这个年头有个很不错的饭碗可是一种幸运。哪个企业的员工不希望自己的头头是个能创造奇迹、有办法有威望的人呢?
李冬绮在员工心目中就是这样一个人。再加上天时、地利,难怪调查组来得容易,想走就难了。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