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在通向大赵庄的公路上,跑着一个车队,打头的是一辆崭新的小轿车,其次是外形华丽的面包车,风驰电掣。这是大赵庄农工商联合公司刚买来的新车,平稳而轻快,神气活现。后面是两辆大卡车,上面装的全是电视机、冰箱、洗衣机、电扇等家用电器。坐在最后一辆车上压队的是李汉忠,在他旁边把着方向盘的是公司运输队的司机武明伟。小伙子蓄着长发,戴着宽大的墨镜,一派十足城里时髦青年的打扮。一边熟练地驾驶着汽车,一边跟李汉忠说着闲话:
“副经理,在你的管辖范围内有个漏洞,我给你出个主意,保险能为公司增加一笔收入。”
“什么主意?”
“现在家家户户都是靠电过日子,你怎么不收电费?”
“我早就想收,你爸不同意。”
“为什么?”
“你爸说农民脑子里那个财迷心窍的老根还没拔净,愿意占小便宜,信实不信虚,只顾眼眉前,你一收电费他就不买冰箱、洗衣机这类玩意儿了。”李汉忠毫不掩饰自己是一点一点跟着武耕新学玩意儿,“中国将来最大的市场不在城市,而在农村,农村实现现代化,就会把工业促上去。中国的工业产品目前在国际市场上很难同发达国家竞争,要能喂饱自己的农村,占住自己的农村市场,就会气死发达国家,咱这是为国家两肋插刀,替国务院出主意。”
“这么说是咱公司宁愿吃亏,也要替国家打开农村这个大市场喽!可国家给咱什么?清查队就要下来了!”武明伟是吃凉不管酸的一代,“嘿,我爸大脑里的沟回,就像他脸上的褶儿一样深一样多!”
“傻小子,别阴阳怪气的,你爸肚里那点玩意儿都够我学半辈子的,更别提你了……”李汉忠忽然发现前边有个骑自行车的人很像孙成志,心里咯噔一下,这就是说,在他离家的这几天清查队已经进庄了。他对明伟说:“减速!那人是孙成志。”
“是他?”武明伟咬咬牙帮骨,汽车慢下来,紧贴着道边行驶。前边几辆车已经把孙成志挤得紧靠道边,再向外一步就是道沟,“他为什么不坐汽车?”
“这叫艰苦朴素。”
“这不把时间都浪费在道上了?我们坐汽车还嫌慢哪!”
“没有别的能耐,只好靠这种马前三刀的小玩意儿哗众取宠,捞点政治资本,艰苦为荣嘛!”
“好吧,今天叫他多捞点!”武明伟突然按响喇叭,加大油门,顺着道边冲过去。孙成志心里发慌,向外一拐把,连人带车滚到沟里去了。
“用机械化跟他开个小玩笑。”武明伟一打方向盘,卡车回到公路中央,急驰而去,“既然越苦越光荣,还干革命干吗?不翻身不解放不是更苦更光荣吗?”
“你这小子净惹祸!”李汉忠心里充满疑虑,清查队一来,庄上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大赵庄没乱,清查组倒乱了!首先是没地方住,大赵庄有个颇为讲究的招待所,既然不承认大赵庄的路线,怎么能享受它的成果呢?住在高级招待所里,还清查个什么劲儿呀!想住在农民家里,可是没人要他们。而且大赵庄没有住上“金銮殿”的就还剩下三五户了!武耕田连哄带求还有点吓唬,总算把清查组的七个人给安排下了。没想到房东“冷得发热”,本来天气早就放暖了,还拼命烧炕,把炕烧得像爆锅,人躺上去如同煎鱼。清查组的同志只好拿个板凳在当院里坐了三宿。再有就是吃不上饭,不是没有饭,他们自己起伙,想吃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但没有工夫吃饭,大赵庄的群众采取了车轮战法,仨一拨儿,俩一伙儿!这个走,那个来,从早晨一扒眼皮到夜里一两点钟,不断线!有人想得很简单:“大赵庄刚有口饱饭吃,你们就来砸俺的饭碗,你们还想吃饭?咱都甭吃!”清查组的人不敢上街,一出门就被围住,实际就是围攻,说什么话的都有,骂什么街的都有。就差往脸上吐唾沫,往头上砍臭鸡蛋了!
组员们都感到亏本了,尽管领导答应给双份儿的补贴,每周还可以回家三次,但在这儿得把做人的自尊心藏在鞋壳儿里,县里正号干部反而比农民低了一大格。组长徐克荣心里十分恼火,却像哑巴叫狗玩儿了——有苦说不出来。李峰派他来是经过反复掂量的,如果这一仗干得好,就有可能被提升为副书记。要知道“文化大革命”中他还是个普通社员,头天入党,第二天就当支部书记,一九七〇年“斗批改”时才作为“贫下中农宣传队”的成员进驻到县委机关,为人很阴,说话很少,以后就留在农村工作部。在“李熊之战”时,他从熊丙岚的后院点火,为李峰提供情报,取得县委一把手的好感。现在是农村工作部部长,而且他是县委中层干部中唯一没有在大赵庄拿过东西的人,真正是两袖清风。他曾参加过对武耕新的“三堂会审”,虽一言未发,却对大赵庄进行了火力侦察。为了麻痹武耕新,不让他有准备,“三堂会审”之后有意拖了一个多月,让他懈怠了,以为县委不会再派清查组来了。徐克荣就在这时候,事先一声招呼不打,突然下到了大赵庄。但仍然惹起了群众自发的愤怒。他已给县委打了电话,请求孙成志来一下,帮助打开局面。
现在的农民怎么回事?解放前给八路军送小米鸡蛋,自不必说。解放后对“土改”工作队、“三五反”打虎队、“四清”工作队、各种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不也都是远接高迎吗?以前有个脑袋就能指挥农民,如今的农民脑袋却是这样难剃。仅仅因为口袋里有钱腰杆就硬呢,还是农村人的质量发生了变化,中国社会正由农村开始向新的质量跃进?
别绕那么多弯子,说实在的,忠厚善良的老东乡农民,对那些为他们的好日子做出牺牲的人,总是怀着深沉的敬意和爱戴。这些年,大赵庄享福的是四千口人,现在倒霉的就是武耕新一个,难道人的良心都叫狗吃了!
也正是群众的这种情绪,使武耕新摸到了农民的根。退一万步讲,有一天他真的蹲了大牢,他的儿子、孙子在大赵庄也会被人高看一眼,就是抬大筐,人家也会让他们一个肩膀。他做人的品格已经在一个接一个的曲折中沉凝下来,变得更强硬了。既然人家已经下了绝情辣手,自己也不能含糊。发昏挡不了死,跪着死不如站着死。清查组进庄的当天,他开始受礼,他的大客厅里堆满了群众送来的各种食品。门前车水马龙,亲戚朋友都来看他,整个老东乡都传说武耕新喝敌敌畏了,也有人活灵活现地说他是卧轨死的。他的小女儿从县师范学校给家里打电话,一听到爸爸的声音就放声大哭起来……
白天,武耕新一分钟也不在家里待着,满庄飞,看上去不着急不上火,但他的平静中包藏着令人可怕的刚强劲!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内心深处忍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他对自己有底,可是对李峰,对清查组,对历次运动中整人的这套办法,一点底也没有。以前那些挨整的,甚至被整死的,都有罪吗?上边喊着不再搞运动了,整人非得搞运动不可吗?何况还有不叫运动的真运动!无论他是一条多么刚强的汉子,历史这个颠三倒四的老浑蛋已经消磨了他的意志,生活给他身上一次又一次造成的创伤还在化脓,现在不用拿刀子捅他,只要用手指戳他一下也会出血。真是“十誉不足,一毁有余”。他完全是靠理智、靠精神在支撑着自己。还有那个写诬告信的败类,像个特务一样埋伏在大赵庄,和县委保持单线联系。武耕新已经知道了这个人是谁,但他跟任何人都没有提过这件事,怕群众知道了会把他打死。不治治他吧,又出不来心中这口恶气!
天快黑了,徐克荣还没等到孙成志,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去找武耕新。他在武家门楼外面转了三圈儿,实在不想进这个门。他不愿意让武耕新知道他的难处,看他的笑话。但又没办法,这儿是武耕新的地盘儿……他抬腿刚要进门,从门后突然蹿出一条大黄狗朝他扑来,他慌忙又逃出来。后面有人哈哈大笑:“大黄,你咬坏了清查组长,是你去蹲监狱,还是叫你的主人去替死!”
徐克荣心想,再不快点进去就要在这儿被围住出洋相了。他壮着胆子闯进去,大黄狗没有再理他。武耕新的客厅里高朋满座,大家停住说笑,都用一种敌视的目光盯着他。他只好用随随便便的亲热态度来掩盖自己的窘态:“耕新同志,我三天没吃顿好饭了,今天是赶着饭口来的。”
武耕新坐着没动:“好酒好菜我都有,但不能给你吃,因为你是红的,我是黑的。”
徐克荣干笑笑:“你说哪儿去了,心里没病,半夜不怕鬼叫门。”
武耕新:“你老叫门影响我睡觉,长了就会得失眠症。”
李汉忠打开一瓶橘子罐头递给武耕新:“吃点水果败败火,犯不着生气!”
武明伟走近徐克荣说:“大组长,我们庄上有这样一句顺口溜——干的干,看的看,看的给干的提意见,提了意见还不算,千方百计搞诬陷。你说改革家为什么都没有好下场?”
武耕新喝住儿子:“谁说改革家都没有好下场?那都是窝囊废!马恩列斯毛都是改革家,我看下场也不错。”他转身问徐克荣:“你有什么事?”
徐克荣:“找我们的人太多,使我们睡不了觉,吃不上饭。”
武耕新开心地笑了:“哪有怕群众的共产党?如果群众都不找你们,你向谁去搞调查?”
这才叫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徐克荣只好耐着性子求他帮忙:“我们根本无法开展工作,支部是不是协助一下。”
“好吧,”武耕新坐在写字台前,拔出尼龙毛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把这纸条贴到你房东的门上,再不会有那么多人去找你们了。”
徐克荣接过纸条一看,是两句诗——
本固神安快去干正事,
光明正大任他查个够!
武耕新
别看横七竖八,棍子榔头,这家伙的毛笔字写得还挺带劲儿,词儿也来得真快。但徐克荣心里却被刺得很难受,这算什么玩意儿?清查组倒求着被清查对象赐一纸护身符。嘴上却说:“这张纸管事吗?”
武耕新显得有点不耐烦了:“保证管事,不管事我把脑袋输给你!”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