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像谢德这样名副其实的高级干部,在本地的政治思想领域又握有重权,理应独占一间病房。可他制止秘书向医院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德高望重,看不惯当今社会上种种歪风陋习,在生活小事上从不出格儿。谁知生活偏偏要跟他开玩笑,这天下午院长领着四个人闯进了他的病房,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人在发烧,占据了另一张病床,另外二男一女是护卫。这间宁静整洁的高干病房,一下子变成了大车店。院长亲自询问病情,医生护士忙得团团转。这是个什么人物呢?如此显赫,自己住院时也没有受到这样的礼遇!
他们的衣着倒是颇为讲究,像城里人。但他们的气色、气质、谈吐却是地道的乡下人,文化教养、智力商数毕竟跟毛料衣服不是一码事。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一些农村的暴发户,就像曲艺节目中说的“土财主”进城一样。给病人打了针,吃了药,输上液,院长又嘱咐了几句便领着医护人员撤走了。居然把他给忘得一干二净,出来进去一声招呼也不打。病房里稍微安静了一点,可那两个男陪伴又抽起了香烟。虽然是很高级的香烟,但谢德不吸烟,而且患的是哮喘病,时值深秋,他不敢开窗户。不一会儿,烟雾就把病房污染得一塌糊涂。谢德对气温和烟雾偏又特别敏感,止不住连连咳嗽。那女的还算知趣,让两个男的到外面去抽烟,她敞开门放放烟气。
谢德一贯涵养很深,温和儒雅,现在也觉得不可忍受了。他问那年轻妇女:“你们是哪儿的?”
“大赵庄的。”
“怎么跑到这儿来看病?”
“这里的院长常到我们庄去钓鱼,所以就认识了。”
谢德明白了,这就叫“关系户”!院长吃了人家的鱼,说不定还有别的东西,今天就围着这个土财神爷拼命献殷勤,还把他塞进了高干病房!他仿佛从病人那张灰黄多褶的瘦脸上,看到了一个纵横交错的关系网,一道道可鄙的阴影。他又问:“病人是谁?”
“我们书记,叫武耕新!”年轻女人的声音清脆悦耳,似乎还很为这个半死的男人感到自豪。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手下的人。”
无疑这是女秘书了!全了,一个地地道道农村土皇上的形象一点不缺什么了。谢德心中大为不悦,而且深感忧虑,经过三十多年的教育,群众的政治质量为什么还是这样低劣?他不反对农村包产到户,可是农民一有钱就是如此地耀武扬威,腐蚀城市,污染社会,将来如何得了!
当夜,谢德连十分钟的觉也没睡。他本来睡觉就轻,且有轻微的失眠症,那三个人像伺候小月孩儿一样,出来进去,一会儿让病人喝水吃药,一会儿喊医生检查输液管,谢德动用全部修养才克制住了自己。第二天,病人不再发烧,精神头儿大见好转,想吃东西。那两个男人从附近饭馆里点了几个热菜和一小盆鸡蛋挂面汤,那女人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黄里透红的大河螃蟹,热气腾腾,又鲜又香。而且不让她的书记自己动手,由她把肉挖出来放到病人的小碟里。
“老同志,一块吃点吧。”病人这一让,反而使谢德忍无可忍了,决定教训一下这个农村的支部书记。他说:“你可真像个土皇上!”
武耕新一怔,这是怎么回事?好心倒换来驴肝肺,张口答道:“去了‘土’字就是‘皇上’,要不还叫当家做主吗?”
“那你也不能到医院来摆阔,吃螃蟹,抽好烟。”
“宪法哪有这一条,规定农民不许抽好烟、吃螃蟹!”武耕新火了,是人不是人的都以为农民好欺侮,以为农民人土、心傻、嘴笨、没见过世面。花钱住院还得受气?“看样子你是个领导干部,共产党闹革命就是让老百姓过好日子。可老百姓刚过上好日子,你们当头儿的就看不顺眼,生气、眼红。皇上只能你们当,高干病房只能你们住,山珍海味只能你们吃,老百姓喝苦水住土房,你就舒服了?”
“你怎么这样说话?”多少年来谢德还从没碰见敢这样顶撞他的人,他不愿失掉自己的身份,就严肃地开导说,“我是提醒你过上好日子也不要忘了过去,要向前看,不要向钱看,走上邪路。”
“抬头向前看,低头向钱看,只有向钱看,才能向前看。不向钱看怎么搞现代化?”
“我们说的讲究经济效益跟你的向钱看是两码事!”
“经济效益就是钱,钱就是经济效益!”
“跟你说不通!”谢德感到这个土财主不好惹,他多年搞理论抓宣传,手里那件所向披靡的武器如今在新的经济潮流面前,显得是这样软弱无力,连一个农民也说服不了。
“汉忠,去办手续,咱们回家!”武耕新人不发烧了,肝火倒旺了。
几天后,在发给各单位的文件里,有一份特别醒目的“内参”——《以“土皇上”自居向钱看》。
“内参”总是格外引人注意,这种东西在中国有特殊的威慑力。这也许又是一场思想大爆破的导火索,而当事人武耕新还蒙在鼓里。他的确因钱多而有点烧得慌,不顾影响,连一点保护色也不涂,得罪了许多人……
生活——哪有个尾声啊!
1984年5月29日于天津芥园里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