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又是一年到头

  林永宁两头忙:外边忙,家里也忙。

  外边变了里边也得变,外边不断变化,里边要适应外边的变化;人们之所以一天到晚地忙,不就是图个变嘛,当然是希望往好里变。

  天磁人的工资不知不觉地就涨上来了,直追合资企业员工的收入。

  “天磁”装修一新的大餐厅,早晨免费为全体职工提供牛奶、豆浆;中午免费提供一顿像模像样的午餐。林永宁只要没外出,早晨七点半准时到餐厅和职工共进早餐,许多工人希望在餐厅里能见到他,跟他打个招呼,只要看见他来吃早饭,就知道他在家。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磁”的厂区也变了,厂房变新了,厂内的几条大道干干净净,两旁有了树,有了花。上班时间显得空空荡荡,极为安静,难得看见大道上有行人。

  对中国人来说还有一项极为关心的大事:房子。凡是老牌国营企业在房子问题上几乎都欠着职工的账。“天磁”有钱了,欠职工的老账新账一块还,买了一批宿舍。按惯例分房子是抢破头的事,林永宁没有成立专门的“分房委员会”,也不搞“三榜定案”,行政科的电脑里储存着每个员工的详细住房情况,很容易就搞出了分配方案。真的就没有人争,没有人闹。人们知道争没有用,闹也无效。想得开的人认为,只要“天磁”这样干下去,不愁没房子住,很可能越到后面房子越好。

  林永宁一家也搬进了一个低档住宅区的偏单元,而且是朝向西北的“铁角”,冬天冷,夏天热,一年四季见不着阳光,当然更不会有暖气。厂里本来想给他买一套好房子,“一步到位”。按理说,给他买一套别墅也是应该的,别人也不该有意见。他拒绝了。有人劝他,既然不要好房子就不如仍旧住在九平方米的小平房里,对上级领导和下面的群众构成一种压力,过一段时间顺理成章地搬到好一点的房子里去。林永宁也不同意,认为那样太做作了,让外国人不理解,让竞争对手瞧不起,让自己的职工心里不安,厂长连好房子都住不上,他们还有希望吗?目前天磁人还是住普通单元房的水准,他也不想例外。按规定他已为“天磁”服务二十多年,即便是一名普通工人也该分到一套房子了。由于开始没有考虑他,好的单元房子都分配出去了,算他运气不好,住进了“铁角”。

  生活总会有缺憾的。

  天磁人第一次拿到意想不到的奖金和第一次免费享受午餐的时候是很高兴的、很激动的。渐渐地就失去了幸运感和满足感,他们一年创造利税一千多万元,成了天津市的利税大户。和周围的企业相比,给国家上缴的太多了。相当多的人怀疑这个年代还有多少人实打实地向国家多交钱呢?

  这种心理不平衡最终都变成压力转嫁到林永宁的身上。

  磁性材料总厂正式改名为天磁公司,汤也换了,药也换了。在国营公司的下面出现了二十八个不同所有制的实体,有独资、合资、合作、股金合作制、集体所有制等等。林永宁真的搞出了一个“天磁军团”,这个军团里有火箭部队、工程部队、装甲师、步兵师、独立师、航空兵、小分队、尖刀连、民兵营……国营企业最难动的就是人事用工制度,林永宁把原来三十个科室变为市场、技术制造、计划财务、质量检查、条例法制、人事保卫、综合等六部和标准化室、秘书室。原有的五十多名中层干部只留下八个,其余的都下去当工人,打破了几十年来壁垒森严的工人和干部的界限。一个刚从社会上招进厂两年的年轻人,因为干得出色当上了广告部副部长。一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的薪金,可能比一个在企业干了二十年的员工的薪金高几倍。还有一些人严重地损害了企业的利益,被解雇了。解雇也就解雇了,有想闹的也没闹出什么名堂。

  对一个老牌国营企业来说,动这么大的手术,无异于闹一场八级地震。最终却没有震起来。天磁公司强大了,林永宁强大了,占天时、地利、人和,有足够的抗震力。他还是那个一米六九的个头,不过稍微胖了一点,显得强健自信;仪容还是那么温恭;作风还是那么勤奋深思;人还是经常外出调查市场;可天磁公司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仍然稳稳当当,从从容容。

  到了一年的最后几天,林永宁显得轻松了。先请销售人员的家属来公司参观,然后请销售人员及其家属们吃饭,向他们表示感谢。天磁公司靠他们连接市场、占领市场。他们是天磁军团的尖刀连。

  到了全年的最后一天的下午,公司的全体员工聚餐联欢。窗外大雪飘飘,大厅内热气腾腾。这一刻是林永宁一年中最开心的时候,长期紧张之后的放松,享受成功的快感和亲近员工的欢乐,接受大家的敬意,同时又有机会直接向群众表达自己的尊敬和感谢。

  在宴会开始他自然要讲几句,简洁地总结一下公司一年的工作,还要公布明年的决策方针:“今年我们在全国设立了二十六个销售部,有一千多家商场卖我们的产品,明年我们将陆续推出生命工程、太空水、绿色食品、无公害电池、高能磁体等一批为人类创造健康的新产品。我们已经做到了生产一种、研制一种、储备一种、构思一种。我认为那种市场需要什么产品就开发什么产品、消费者有什么需求就去满足消费者需求的观念已经过时了,我们要创造市场,引导消费,让市场跟着我们走……”

  林永宁讲话富于说服力,没有人再认为他是吹大话。事实证明他是个外表淳厚、内藏机锋的冒险英雄,让群众感到神秘而富有魅力。群众喜欢自己的头头是个能创造奇迹、起死回生的人。林永宁满足了员工的这种愿望,且能让他们不断地感到惊讶,甚至不可思议:林永宁治理企业经常有新招法出台。

  员工们都想跟他喝一杯酒,他就一桌桌地敬酒。

  对张会访来说,如果过年和平时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更忙更累更冷清更难受。她顶着风雪,吃力地蹬着自行车,后面坐着女儿。雪花打得她睁不开眼,自行车摇摇晃晃,就在她要倒未倒之际,女儿还算机灵跳下来,她一个人摔倒了。

  女儿拉起她,她又扶起自行车。

  却不敢再骑上去了,骑上去跟步行的速度也差不了多少。她推着车,低着头,女儿躲在她身后。她们还有很远一段路才能到家,大街上行人很少。

  这样的天气,谁不躲在家里享受温暖?何况又是过年,一家人欢欢乐乐地聚在一起,吃瓜子,看电视。只因为她嫁了个厂长,噢,现在叫总经理了,所以才受这份罪!侍候奶奶、公公吃完了,收拾利索了,沏上茶,又到娘家劝慰了半天因亲儿子被抓哭得死去活来的继母,才回到自己的家。今天晚上全世界的人都放假了,唯独林永宁还在公司里干所谓的专业。

  女儿问她:“妈,我爸会不会来接咱们?”

  “不会的,他怎么知道咱们在哪儿?”

  会访真正想说的是,他应该来接,但是他不会来接。以前他不得志的时候非常懂得人情事理,知道疼人。现在春风得意了哪儿还顾得了老婆孩子。他现在不同三年前了,自己有汽车,碰着天气不好,接趟孩子难道不应该吗?我张会访如果不是为了照顾他的家,只管自己的女儿,什么事也用不着他。他把自己卖给了公司,把两个家都扔给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也算是帮了他们公司的忙。他却不管我们娘儿俩的死活,过年过节心里也没有家……

  张会访母女终于到了家,将自行车扛上楼,打开屋门,屋里阴冷,似乎比外面还要冷。她用手摸摸炉子的烟筒,冰凉,挑开炉盖,炉火早就熄灭了。

  这么晚她真不想再生炉子了,也让林永宁回来后尝尝清锅冷灶的滋味。看看女儿冻得那个样子,又跺脚,又哈手,她还是掏空了炉膛,拿来劈柴。一会儿,满屋子都是烟,只好又打开窗户。

  张会访用厨房的煤气灶烧了一壶热水,灌了一个热水袋,让女儿抱在怀里看电视。

  炉子点着了,烟也消退了,她没有心思再干什么事情,也坐在女儿身边看电视。电视的节目又实在没意思,她催女儿睡觉,躺到被窝里暖和。女儿摇动脑袋看得津津有味:

  “明天放假,干吗还不让我看电视?”

  孩子问得有理,会访不再坚持。

  只要电视屏幕上有图像,孩子就会看得入神儿。会访却坐不住——电视节目无聊对人是一种折磨。她想不看电视又无心干别的,她真愿有件什么事占住自己的心,这时候心里就像有许多小虫子在爬,却又无处抓无处挠。

  她小的时候经常盼着父亲歇班,父亲一在家就会打开电匣子,人多话多,屋里就特别像个家。由于母亲死得早,她孤单怕了。父亲娶了继母没过几年也去世了。现在则是盼丈夫在家,林永宁说话逗趣,他一在家引得她和女儿的话也多了,屋里有了生机,像一家人在过日子,满屋子都是亲情。逢年过节盼他早点回来的心情就更迫切……今天还不错,刚到十点钟,林永宁就回来了。女儿也不看电视了,迎上去又接包,又搂胳膊,还有说不完的话——吃饭了没有啊?你们公司会餐都吃的什么呀?给我带好东西来没有?

  还是他们父女亲,女儿成天跟母亲在一起,倒没有这么多话。

  会访坐在沙发上绷着脸,不吭声。

  林永宁问女儿:“楠楠,今天屋里怎么这么冷?”

  楠楠说:“炉子灭了,还能不冷。”

  “不是炉子的事,你妈妈开空调了,看她那张脸就往外冒冷气。”

  女儿捂嘴偷笑。会访不能不搭腔了,临时抓了个别的茬儿:

  “我问你,年终你们公司请销售人员的家属吃饭了?”

  “不错,搞销售的太辛苦了,由于他们经常在外边,顾不了家,没有家属的支持是不行的。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是什么人员?一年有二百多天在外边跑,你顾得了家吗?我在家里就不辛苦?”

  “所以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军功章在哪里?我那一半在哪儿呢?”

  “楠楠,快点给你妈妈发奖,亲她一下。女儿的吻,甜蜜的吻,是世界最高的奖赏。”

  林楠要去亲母亲,会访心里已没有气,脸上仍未晴天:

  “去,你们爷儿俩合伙气我。”

  林永宁只好亲自上阵:

  “你看你,脸上又白又细,一生气脑门儿上的宽条格本就出来了,多么损害你的形象。”

  会访的额头果然出现了几条细细的皱纹,与她年轻俊秀的容貌很不谐调。但是“宽条格本”四个字让她和女儿都笑了,再想矜持也绷不住了。

  她笑着笑着却哭了,连自己也没想到,哭起来再想控制就难了。

  林永宁感到事情不简单,他叫女儿去拿一条热毛巾来给会访擦泪,然后坐在她身边,扶着她的肩:

  “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会访哭得更凶了:

  “小二子今天上午被公安局抓走了。”

  “为什么?”

  “他杀了人。”

  “杀了人?”

  “前天在舞场为了争一个舞伴他们这一伙和另一伙流氓打起来了,小二子他们占了便宜,人家约了他今天上午在海河边儿见高低,一碰面对方就掏出电机枪,可以打砂弹。小二子手快掏出刀子把对方一个人捅死了,听说要判死刑。你可不能不管,今天晚上如果不是下大雪我妈就来了,他想亲自求你,说你现在不是一般的人,烦烦人,说句话,花点钱,一定能救小二子。”

  “你别哭,咱们想办法看。”

  林永宁很清楚这件事可麻烦了,决不像他岳母说得那么简单。岳母以为他经常登报纸、上电视,就是名人,就能通天、通神。他如果说办不成,不认为是他的能力有限,而是骂他不想给办,架子大,难求。叫他烦烦人,说得轻巧,他去烦谁呢?还说花点钱,花多少?怎么花法?闹不好会惹出新的麻烦……然而若见死不救,在情理上又说不过去。小二子毕竟是会访的同父异母的兄弟,虽是流氓却很重义气,他们姐弟关系处得挺好。他闹到今天这个结果跟家里也有关系,上初中的时候母亲生病住院,他在医院守了两个月,就被退学了,成天游手好闲,跟流氓混在了一起。岳母曾托林永宁在他的公司给小二子找个工作,林永宁感到为难一直拖着未办,也算欠了一份情。他总是欠别人的。欠家的、欠公司员工的、欠家人的……却没有一个欠他的!

  家里的气氛又变了,林永宁不想说话,会访赔着小心想哄他高兴。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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