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六

  《宝莲灯》使裴艳玲饮誉全国。电影则是在她刚休完产假之后拍摄的,谁能看得出来呢?除去脸上略显清瘦之外,许多人甚至看不出她是一个女演员。

  沉香在深山学艺的那一大套武功技巧,新颖别致,令人心旷神怡,美不胜收。“身轻似飞燕,攀援登山巅;采下灵芝草,为母把药煎。”看过这出戏的人,大概不会忘记沉香这个可爱的形象。

  裴艳玲演过数百出戏,为什么《宝莲灯》成为她打红的第一出戏?一九六一年中秋节,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在人民大会堂点名看了这出戏,演出之后有个记者就向裴艳玲提出了上面这个问题。

  这个戏是她自己的戏,是她的保留剧目。她演的另外一些戏则是别人的。

  也许是生活的巧合。她是那么喜欢沉香……

  演戏——可以阐发她生命里无法理解的那一部分内容,武功是她阐释心灵深处的语言。

  她挺过来了,跟李崇帅学会了不少老生戏、武生戏、猴子戏。她那心强命弱的继母却突然病倒了。他们一家三口不能赶场唱戏,砸掉了饭碗,裴园决心要治好妻子的病,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他老怀疑妻子的病是被自己气出来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自从嫁给自己以后过得好吗?他常这样扪心自问。

  一九五三年的石家庄、肃宁县一带的医疗水平,甚至没有查出继母到底得了什么病,越治病情越重。裴园那点可怜的积蓄以及洋车、毛毯、手表等所有能值点钱的东西全卖了。最后只能回到傅家佐村,变卖裴园弟兄们分家时得到的家产,求助附近的老中医来挽救妻子的生命。幸好李崇帅是个十分讲义气的人,教了裴艳玲那么多戏,不要裴园一分钱。他们开始以苦菜、榆钱儿、苣荬菜等为主要食粮,裴艳玲学的那一身功夫用来爬高树采嫩叶儿颇为得心应手。当裴园要卖掉祖辈留下来的、分到他名下的那三间北房时,跟两位哥哥闹翻了,卖掉祖产是一件痛心的事,是败家的象征。裴园这个走投无路的汉子,已经红眼了,快急疯啦,他不在乎承担不孝的罪名,如果能治好妻子的病,就是把他卖了也不会犹豫的!

  穷是老虎,能吓退三亲六故。弟兄、亲戚、邻里跟他的关系全疏远了。他们在村东头租了一间小南房住了下来,独自承受着命运的打击。裴园的妻子临咽气的时候十分安详,没有一句抱怨,也没有往常那种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怯懦,清醒而又平静。一只手摸着艳玲的头,一只手拉着丈夫的手,吃力地然而又是用一个真正的妻子和母亲的口吻嘱咐说:“艳玲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准儿比我们强。我死后,你不要再找同行做妻子,娶个贤惠善良的农村女人,就为的是照顾艳玲。你老了得靠她,咱裴家的风水都在她一个人身上了……”

  “娘,娘!”在艳玲拼命的叫喊声中,继母似乎是含笑闭上了眼睛。

  裴园倾其所有给妻子买了一口好棺材,厚厚地把她发送了。他倾家荡产了,心里也干净了,他欠妻子的账,妻子都带走了……

  七七(四十九天)已过,裴园叫女儿开始练功。他东抓一把,西借一把,每天好歹给自己和女儿(主要还是女儿)做点吃的,能胡乱塞个多半饱就行。他们爷儿俩过的实在不是日子,有人劝他再续弦。裴园的回答令人惊奇:“你们去问艳玲,她要说行就行。”

  八岁的裴艳玲大模大样地包揽了父亲的婚事,她人小心眼儿挺鬼,想的不是给父亲找个好老婆,而是为自己找个好后娘。

  本村居然有两个大姑娘愿意嫁给裴园,媒人叫裴园去相亲,裴园一推六二五,叫媒人去问女儿。怎么能让一个小孩子代父相亲,媒人很为难,艳玲自有主意,她到人家门口去“拿家家儿”玩儿,等人家走出来的时候再相看。有时在人家姑娘门口一坐就是多半天,上午姑娘不出来,下午再去等。她心目中最好的后娘就是刚死去的继母,那是她相亲的最理想的标准,眼睛要水灵,肉皮儿要白嫩,性情要慈善。第一个候选人被她坚决地否定了。第二个候选人是端着一大盆衣服从门里走出来的,人样子还不如第一个好看,跟死去的继母更无法相比,但她手里那一大盆衣服让艳玲感动了。一次能洗这么多衣服,一定爱干净又勤俭,心眼儿好。她的推理是简单幼稚的,决心下得却很快。她选中了这个到坑边儿去洗衣服的姑娘做自己的第二继母,她叫李敬花,比裴园整小十二岁。

  消息一传出,李敬花的家里闹翻了天,父母再加上五个哥哥一致反对这门亲事。李敬花是个老实厚道的姑娘,可越是这样的人越有自己的蔫主意,她面对倾盆大雨似的责难,一声不吭,心里早有盘算。

  “长短不能嫁个唱戏的!”

  她心里说:“唱戏的又怎么了?裴园对他老婆够多好,卖房子卖地也给老婆治病。老婆死了自己披麻戴孝,扶着闺女给后娘打幡抱罐儿,把魂儿都哭散了,这样的男人农村能有几个?为了对得起老婆,不怕跟家里闹翻,不怕听闲话,不怕自己丢人现眼,跟上这样的男人一辈子没亏吃!”

  裴园喝酒打老婆的事,村里知道的人很少,因为他妻子嘴严,挨打不声张。李敬花的逻辑是:裴园对前妻好,将来对她也错不了。何况裴园身架匀称,举止洒脱,在农村里简直算得上是一表人才了……

  “他穷得叮当响,连个自己的窝都没有,你嫁过去睡在哪儿?再说,他还有个八九岁的孩子……”

  对于这种闲话,李敬花更是不以为然。现在已经解放了,反正不会饿死人。唱戏的一张嘴就是钱,还能老这么穷吗?说到那个孩子,李敬花眼前好像老晃动着裴艳玲在村东树林里喊嗓练功的身影,这孩子太可怜了!

  感情是说不清楚的,尤其是这种被称做爱情的东西,连当事人自己也不理解。李敬花抱着自己的铺盖,提着一个吃饭的小炕桌,没用吹吹打打,单身走进了裴园的小南屋。

  新婚之夜,艳玲钻进了李敬花的被窝里。后娘是她选中的,理所当然应该由她享受后娘的温暖。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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