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三

  李冬绮的车无法开进工厂的院子,她在厂门外下了车。院子里停着一辆带拖斗的卡车,车上载着包装保温瓶的纸箱子,几个青年工人正在卸车,然后把纸箱子拉进库房,码成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活儿了。这些去年刚高中毕业便幸运地成了开发区企业的工人,竟然不会干,纸箱子码了很高,晃晃悠悠地又倒了下来。

  李冬绮笑不得气不得,放下手里的包,不顾自己身上还穿着漂亮的出国服装,走过去给工人们示范: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吗?你们见过哪栋楼房的砖缝从下到上是一条通线?都是砖压缝,缝连砖,像一排人互相摽着膀子,才会连成一体,不会坍塌。”

  她边说边做,手快眼快,腿活腰活,纸箱子整整齐齐、稳稳当当地被码起了垛。

  嘉泰保温瓶有限公司厂区并不大,总共只有八十名员工。听说总经理回来了,大家都有点兴奋,或者说有点紧张,有点新奇——不知李总这次出去又给公司带来什么好处?但工人们只能偷偷瞄她一眼,谁也不敢离开自己的岗位,停下手里的活计。只有总经理助理闻讯从办公室跑出来,从卸纸箱的地方追到冲床前,才追上李冬绮。

  只能用这个“追”字来形容她的助理的神态和节奏。

  他的上司看上去漂亮优雅,风度迷人,走起路来却飞快。而且看不见她有多大的动作,迈多大的步子,完全是无意识的,不失其女性的优雅,不知不觉就飘到了前面,把别人落下一大截。一般男人如果不紧追,不小跑,跟不上她。除非她意识到要就合一下别人,故意压住自己的脚步。做她的助理是很苦的,她思维的速度和行动的速度都比常人快得多。她在冲床前发现了问题,提出了解决的办法,助手还没全记下来,甚至还没有完全弄明白,一抬头,不知她什么时候又已经到了十几米外的冲床前,又在那儿下达什么指令或亲自示范。害得助手们老跟老也跟不上。保温瓶生产的全过程,从设计、工艺、设备、技术到生产的每一道工序,都是她一手规划建立起来的,操作工人可以说是她把着手教出来的。她对全公司的每一个环节都熟得不能再熟了。

  经济技术开发区刚建立了一年多。李冬绮的公司是开发区的第一批企业。去年她刚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盐碱地,自己带来了米、油、盐、酱,一边规划未来,一边还要自己埋锅造饭。当时她是天津市保温瓶公司的总工程师,工作驾轻就熟,饭碗是铁打的。人们对开发区和合资企业之类的新东西还充满疑虑。新加坡的一位巨富,两次参观保温瓶公司,对李冬绮的知识之广博以及她对世界保温瓶行业的现状了解之多之透,感到惊讶,一下子就看中了李冬绮。提出如果由她出任总经理,这位巨富就投资在开发区办个厂。周围的朋友都劝她不可冒险,已经四十多岁了,守在总工程师的位子上不是很好吗?既轻松,又安全牢靠。

  她最后还是选择了挑战,幸好张向东支持了她。

  事业是她生命的又一条根。人工作才像人,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有了舞台,再不登台,再不亮相,不要说别的,连自己都对不起。

  人只要胆大就有可能是幸运的。

  ——她到底是幸运者还是倒霉蛋?现在还很难说。

  李冬绮来到装瓶工人跟前,问一个小伙子:

  “现在你一天能装多少啦?”

  “一百六十多个。”

  “有点长进,和国营企业的水平差不多了。我们是合资企业,效率还要更高,生产线调试好以后,每个人每天最少要装二百个。”

  她在心里对自己的工人还是满意的,这才几个月的工夫,达到这个水平就很不容易了,他们在父母面前还是孩子……正因为他们还是大孩子,她这个管家婆对他们要求就更严。他们还处在“三天不打就敢上房揭瓦”的年龄。从表面上看,工人们很怕她,可私下里有几个小伙子以她的风度作为找女朋友的标杆。她听了仰头一笑:

  “这是还没有摆脱恋母情结。”

  她看到地上的模具,脸上现出不悦:

  “怎么,这个模具他们还没拉走?”

  助理说:“我打电话催了几次,还亲自去了一趟机床厂,他们不给修,说模具没问题。”

  “没问题压出来的都是废品?”

  “我看他们是修不了。”

  “修不了就应该退款,影响了我们的生产,耽误了我们的市场,他们得包赔损失。”

  “我看很难。”

  “什么事都很容易还要我们干什么?”

  “除非打官司?”

  “你以为我不会?我不敢?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一阵风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助理也随后跟了进来。助理忠心耿耿,办事扎实,否则就经不住她几问。

  “刚才我在车间里看见瓶胆的破损率仍然很高。”

  “还是百分之七。”

  “我跟他们快把嘴皮子磨破了,看来只有最后一招了,惹不起我们躲得起,停止买他们的货,改用上海瓶胆,上海胆的破损率只有百分之三。”

  “李总……”助理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你说——”

  “这儿的瓶胆虽然破损率高,我们却不能不用,人家是我们公司的最大的一家投资单位,是我们的婆婆。您这总经理也是人家任命的,得罪了他们怎么行!”

  “是啊……”李冬绮心里也没底。

  她可知道什么叫婆婆。

  她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就当了人家的媳妇,婆婆喜欢吐痰,她怎么也想不通,人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肮脏的吐之不尽的东西。婆婆很轻巧地把嘴一张,啪的一口黄糊糊的黏痰就吐到了地上。倘嘴边还挂着一部分,或嘴里还留着一部分,就用手一抹,然后顺便又抹在炕沿儿上。她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婆婆夜里吐的痰,新的用纸擦,陈的用煤铲刮,以后没有那么多废纸就用煤灰渣子。晚上她下班回来,要打扫婆婆白天吐在地上的痰。有痰桶尿盆不用,就要这股随心所欲的婆婆劲儿。她一天要做三顿饭,洗三次锅盆碗筷。她做在前边,吃在后边,而且轮到她吃的时候都是残汤剩菜了。她领了工资如数交给婆婆,所有票证也都把在婆婆手里,包括鸡蛋票。因此她生了小孩就吃不上鸡蛋——中国的女人在坐月子期间还吃不上鸡蛋的能有几个?订了半斤牛奶,也是由婆婆喝。她实在馋坏了,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有,给孩子喂奶都吃力,奶里除去水也没有别的。她求丈夫给买点儿点心吃,当时是一九六四年,中国已渡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点心不要票。丈夫却只给她买回四块核桃酥,仅够塞牙缝的。一出满月,她继续当“祥林嫂”。她最怕星期天,最怕冬天。一到星期天,婆婆有下不完的指示,她有干不完的家务活儿。而齐齐哈尔的冬天又格外长,每到星期天她要洗全家的衣服,还不许烧热水,婆婆说那太费煤。两只手在扎骨头的冷水里揉搓硬邦邦的脏衣服,决不亚于往十个手指甲里钉竹签或者伸手到滚烫油锅里捞铁球等刑法,接受那些刑法是没有办法的,被人强制,被人捆绑住。而她是自由的,是自愿的。再残酷的刑法是一阵子就过去的,而她受的刑法是缓慢的、长期的。她的手被无数冰针刺烂了,十指连心,心也被冰水扎疼了。实在忍不住了就把手拿出来,举在胸前,放在嘴边,疼得跳脚,却不能说,不能叫,只能暗暗地流泪……

  “如果怕得罪婆婆,我们的公司也就完了。公司干不好,婆婆们分不到钱,甚至收不回投资,最终还是要得罪婆婆。那就不如现在得罪,将来让他们得好处。”

  总经理决定了的事,助理还能说什么。

  当李冬绮既不发威,又不发笑,突然间心无旁骛,她看着你,又没看见你的时候,她的灵气像星星一样闪烁不定。然后就会表现出一种站在自信是正确的立场上决不妥协的强硬态度。

  她又问:“销售情况怎么样?”

  “不好,外方老板那儿最多能销百分之十。”助理回答得很老实,报忧不报喜,因为无喜可报。

  李冬绮不想多跟助手说什么,自己对这个公司的前途的设计必须下决心了。

  当初建这个公司的时候,外方投资老板为了自己获得销售的利润,曾经提出来包销全部产品,叫李冬绮只管生产。如今生产已进入正轨,产品却销不出去,如果自找销路势必会得罪外方老板,而外方的婆婆更加得罪不起!

  然而世界上任何为了获利的交易都不可能神圣地进行。

  她像是对助手,也像是对自己说:

  “既然董事会把这个公司交给我,我就得采取对公司、对职工、对董事会负责的态度。从现在起,我们必须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你赶快准备一下去参加广交会,宣传我们的产品,能订出去多少算多少……”

  时间太快了,她觉得还没做什么事,一上午就过去了——这种感觉可不好,年纪越大才会感到时间过得越快。她突然一阵焦躁,一种无名的压力和紧迫感向她袭来……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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