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一一

  马珊把双肘拄在病床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熟睡中的妈妈。她在这间单人病房里已经守候了两天两夜,布天隽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医生为她做了脑电图和心电图,证明心脏和大脑没有太大的毛病。只是血压偏低,血色素少得惊人,好像是受了电磁波的辐射,或是因身体的某个部位受伤而失血过多。马珊只能证明妈妈最近没有受过伤,更没有大出血。前不久在美国波尔公司的实验大楼里倒是拼过二十天命,至于是不是受到了电磁波辐射,她也说不清楚。医生只好作出这样的诊断:因疲劳过度、精神紧张造成晕厥,先观察两天再说。

  马珊可不愿意得罪医生,就接受了他们的诊断。再说医生的解释也是万无一失的,她的妈妈长年累月开夜车,把出成果当做生命,把生命看做是实现高效率的工具。认为开夜车是争取科学时间的最有效的方法,每天工作时间增加六小时,就等于增加了四分之三的生命,也可以说是延长了自己的寿命……多笨哪!这就是他们那一代人的悲哀,只懂得工作,不懂得生活,甚至过着一种反自然的生活,不论在恋爱上,在家庭关系上,都过分注重理性。

  然而,她的妈妈是在七二七所的会议室里,当着全体党委委员被气昏的!马珊希望能拿到一张“被气休克”的医学结论,她好去打官司告状,替妈妈出这口冤气!

  刚强无宁日——马珊以前非常崇拜妈妈,现在则可怜妈妈。这种转变是怎样发生的呢?这难道就是她开始成熟的标志吗?她说不清楚,自己的心里也是矛盾的。她一方面钦佩妈妈的成就,叱咤风云,硕果累累,既然来人间走了一趟,就应该在历史的沙滩上留下足迹。一个人能在本单位那个小小的天地里做出点突出成就,已属不易,而妈妈向全国、向世界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把自己发射到人生的最高峰。她有特殊的勇气,永远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要她想干的就一定能干成。饱尝了成功的欢乐,痛饮了荣誉的琼浆,领略过大半个世界的风光,真是充实而又辉煌的一生!她难道不是幸运的和幸福的吗?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羡慕她和嫉妒她呢?

  另一方面,马珊对这一切又产生了怀疑,妈妈活得幸福吗?她用酷爱物理学的感情支配生活,为自己建造一个严肃而复杂的秘密宇宙,她只发挥生命的使命,很少享受生命的欢乐。人类不是为科学而存在,科学应该为人类而存在。她不可能又是好科学家,又是好妻子、好母亲!况且科学的门和地狱的门是在同一个单元里,很容易走错。她掌握了成功的钥匙就必然会遭到别人的忌恨。她又生性不驯服,只服从科学,人家只能跟她有工作关系,不能发展私人联系,这在当代社会怎么能够生存?在中国,无论是政治家、科学家,还是平民百姓,没有政治和权力不可以左右的人格!生活对于她来说太沉重了……马珊从小小年纪就立志想当一个妈妈那样的人,所以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妈妈读的研究生。现在虽然还没到打退堂鼓的地步,可是对继承妈妈的事业已经没有太多的热情了,她想过一种科学的、宁静的和轻松愉快的生活。有时人的才智并不比牛肉、电冰箱之类的东西更值钱。

  看,妈妈在昏睡中都不得安宁,皱眉,摇头,有时还会浑身抽搐。她多么痛苦,多么软弱,让人生怜。她在清醒的时候老是工作、工作,像个机器。只有当她睡着了以后,人的真情实感才不受她的理智和信念的控制,这样活着多难受!

  马珊的眼泪顺着面颊慢慢往下流,不管怎么说,她爱自己的妈妈。今后也许不再崇拜她、模仿她了,但会更爱她。就像已经过来的这二十多年一样,每当妈妈遇到灾难,就想起女儿,需要女儿,变得像个真正的妈妈,女儿可以亲近她,得到她……她顶着个“梅花头”(造反派把反动技术权威的头发铰成一疙瘩一块,形同狼撕狗咬,为了与权威的身份相称,故起个雅名——梅花头)回来了,抱起女儿大哭,把眼泪都倾泻到珊珊的头上、后背上。最后还得靠不到五岁的珊珊帮着妈妈把那堆乱七八糟的头发剪掉,戴上一顶爸爸的蓝布帽,盖住那难看的、光秃秃的脑袋。那也许是她第一次看到妈妈哭得那么凶,她没有哭,只顾给妈妈擦眼泪,她真愿意妈妈多哭几次,妈妈在哭的时候总是那样紧紧抱着她不松手。爸爸关在牛棚里不许回家,正因为有她这个女儿,造反派才允许妈妈可以回家。可是每天晚上等她睡着了以后,妈妈就走了,有时到天亮还不回来。有一天她假装睡着,等妈妈出门后她偷偷在后面跟着。妈妈又回到研究所,从窗户跳进实验室,又看又写又做实验。她上不去窗户,只好在外面等,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天亮以后妈妈从窗户里爬出来发现了她,以后她就跟着妈妈睡在实验室里。有一次,妈妈抱着她从窗台上跳下来的时候摔倒了,当时就没气了!多亏她又哭又叫才被人发现,把妈妈送到医院。医生说不是摔死的,是劳累过度累死的。当时妈妈白天在庄稼地里劳动改造,跟男人干一样重的体力活儿,还要捎带着打五百个苍蝇,晚上偷偷去实验室搞研究。无论造反派怎样批判她,斗争她,都不能把她管住,只有珊珊才能把她管住。她的法宝就是生病,她一生病妈妈就老实多了。当时别的技术人员都给自己种菜、养鸡喂鸭。七二七所在远郊区,自己还有一个“农场”,以后改名为“干校”,中央又提倡“亦工亦农”,为自己搞点小副业很方便。搞得最好的是孙敬久,有力气,肯下辛苦,成天抓蛤蟆逮蚂蚱,喂鸭喂鸡养羊,人称“三军司令”。从来不花钱买鸡蛋,自己的鸡下的蛋就吃不了,他还会腌咸鸭蛋,烧松花蛋,日子过得轻松自在。唯独她的妈妈,专跟自己过不去,一边干活儿,嘴里一边嘟嘟囔囔背外文单词,“天天读”的时候把毛主席语录翻译成英文,宣传毛泽东思想谁敢反对!其实她是不愿把外文丢掉。衣服被汗水浸出盐花来,像一块半导体电路板,五个扣子不全掉光了没有工夫缝。不仅如此,她还跟别人过不去,看见哪个工程师为自己搞农牧副业,她就跟人家没完没了,死说硬磨,非逼人家把鸡鸭杀掉不可!还骂人家没出息,不务正业。逼着人家看文献,一天看一篇,一年就是三百六十篇。还说不看文献的工程师是没有出息的,很快就会跟不上时代。叫人家不要丢了外文,要直接看外文资料,如果等别人翻译成中文你再看,至少晚了一年……人家都拿她当疯子对待,跟不上时代,不理解时代的恰恰是她,而不是别人。她自己破罐破摔,怎么能要求别人也跟她一样?再说当时除去造反哪还有别的正业?在一个发了狂的世界里,创造性的思想还有什么地位!知识分子靠自尊心,自强自励。没有成果、不成才的知识分子是很痛苦的,“文革”解除了大家的痛苦,大家彼此彼此。她却偏要触痛人家的伤疤,所以不但造反派骂她,就连技术人员也骂她,妒忌她。她的地位是牛鬼蛇神,人家都不愿意跟她说话,她却理直气壮地跟人家指手画脚,这不是疯子是什么?至少是精神受了刺激,有点神经质。珊珊是她的小尾巴,她走到哪儿,珊珊跟到哪儿。谁说她妈妈是疯子,她就跟人家不依不饶,人家背后说她是个“小女霸天”。对妈妈来说是灾难的岁月,她却可以跟妈妈形影不离,了解了成人的世界,自己好像也长大了,留下了带有传奇色彩的记忆。她帮了妈妈多少忙啊,就说打苍蝇吧,妈妈其实打不了几个,都是她给打的,最多一天能打一百个。晚上交给造反派,造反派也不说话,偶尔问上一句:“够数吗?”妈妈不愿当着她说瞎话,就回答说:“你自己数吧!”造反派才不会一个一个地数死苍蝇呢,多脏啊!总是不耐烦地说一句:“行了,拿走扔掉!”顶傻的就是爸爸,打一个数一个,一天不闲着光打,规定五百个不敢少打一个,有时打了四百五十个,就跟造反派实话实说,还挨一顿骂,甚至挨罚。所以珊珊从小就崇拜妈妈,不崇拜爸爸。到她上学以后,功课上遇到难题,听爸爸讲一遍还不放心,总要再去问妈妈,验证一下。

  ……

  护士长走进来说:“马珊,来了两个人要看望你妈妈。”

  马珊头也不抬:“叫他们滚开!”

  护士长说:“看上去好像是两个领导……”

  马珊嚷:“不管是领导还是老百姓,不管是好心眼儿的还是不怀好意的,不管是骂人的还是吹捧人的,一概不许进来!”

  护士长说:“马珊,你可真厉害。”

  “我妈妈醒着的时候被他们活活气死,现在睡着了,就叫她安静一会儿吧。”马珊站起身,从书包里拿出两样东西,“这是美国的削皮刀,削土豆皮、冬瓜皮特别好使;这是一双日本的裤袜。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给您做个纪念。”她说完就把两件东西塞到护士长手里。护士长很高兴,但有点不好意思。

  “护士长,请您多关照,不论是人是鬼,一个也别放进来!”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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