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一〇

  男科病里唯一让患者感到不是十分丢人,还可以公开对人讲出来的就是不育症。

  陈福、陈寿,亲哥俩,农民。一个结婚七年,一个结婚五年,都没有孩子。老大结婚的头两年,埋怨女人是不生蛋的鸡,动辄打骂。直到老二结婚两年后媳妇的肚子里仍没有任何动静,哥俩才知道是他们陈家的问题,不是外姓女人的问题。哥俩耷拉了脑袋。是祖上缺了德还是今世作了孽?

  四处求神问卜。各种偏方也吃了不少。折腾了几年仍毫无收获,他们嘴上不愿说心里也不得不承认陈家要断后了!

  有病耳朵长,听到了有关蒋仲达的消息,找到男科诊室想再碰碰运气。他们一碰就碰着了。陈寿先生了个女儿。陈福的老婆怀孕晚,到了八九个月的时候肚子大得邪乎。陈福又嘀咕了,害怕老婆肚子里不是孩子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三天两头地往蒋大夫这里跑。快生产的时候又托蒋大夫的关系住进了最高级最保险的第一妇产科医院。三十岁的女人生头胎,叫他们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陈福的老婆要临产,蒋仲达被折腾得晕头转向。不管他多忙,不管他身后排着多少病人,更不管他是回家正在吃饭还是已经关灯睡觉了,陈福慌慌张张地跑来,他就得慌慌张张地跟着往妇产科医院跑。

  两年来他们的关系很熟很深了。陈家兄弟是有心人又为人厚道,老婆怀了孕就算大功告成,他们却没断了经常到蒋大夫家里走动。他们不像蒋仲达贿赂袁培春那样隆重、那样拘谨、那样不情愿、那样厌恶、那样破费,但陈家兄弟真诚地对他千恩万谢,像神一样供着他。无非是捎给他一些农产品,红薯、红枣、绿豆、黄米、香油等等。瓜子不饱是人心。他们在城里没有亲戚,有了大事不找他找谁?

  他不能光负责让人家怀孕,还应该负责让孩子平安落地。母子真的有点什么差错,他算帮了人家呢,还是害了人家?

  帮人帮到底。蒋仲达的脾气不错。有时架子很大,不管病人是谁,他一律不买账,有时该有架子了他倒没架子。医生的心很难测度,该软的时候硬,该硬的时候又软。

  产科病房内外又是一番景象。

  人类挤着要到这个世界上来。报到的时刻再也不神圣、不美好、不欢乐,也不像陈福想象的那么严重,那么了不起。

  像候车室,像自由市场,像柬埔寨的难民营。

  两个产妇睡一张床。躺好了就不能再动弹。一是下身疼痛无力,不敢动弹;二是床小人大不能动弹,稍不慎就会摔下床去。有了屎尿也得憋着,等到下午五点钟允许探视时让家里人给拿尿盆。

  吵架骂街是在所难免的。

  都是女人,都是流过血的,什么都不在乎,无所顾忌。生了儿子的狂傲得就像当了皇后、买彩票中了大奖、选美比赛拿了第一,哪里都搁不下她,怎能容忍和另一个女人合睡一张单人床。生了女儿的受家里人的白眼就不能再叫病友欺负,反正就是绝户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连活着都不怕还怕打架骂街吗?

  她们的对话,她们的咒骂,肮脏下流得无以复加,句子造得奇谲,想象力怪诞。

  每个人至少都挨了一剪子。每个人都有发不完的火气。

  左边那间大屋子里住的是剖腹产、怪胎、死胎,令人毛骨悚然。

  右边的屋子里是大出血的产妇。

  只有中间的屋子里是顺产。

  等在产房外面的家属们不比里面的人更好受。楼道里挤得插不下脚。躺的,坐的,站的,睡着了的,醒着的,哭的,笑的,愁的,介绍经验的,交流心得体会的。

  护士不一会儿就出来一趟,站在门口高声叫喊:

  “11床,姓唐的。”

  只要有人答声,手里那团产妇脱下来的衣服就朝应声的地方砍过去。不管砍到什么地方,不管对方接不接得住,没有第二句话,扔完了东西拨头进屋。

  “6床,姓王的。”

  “有。”

  “拿三块钱。”

  “什么钱。”

  “买盖肚脐的布。”

  医生护士一会儿一敛钱。赶上生小子的,家属高兴,要什么给什么;赶上生闺女的就难免要矫情几句。

  “32床,交一块八。”

  “怎么又要钱?”

  “讲经济效益。”

  “这是什么钱?”

  “纱布钱。”

  “医院里难道还不给纱布吗?”

  “少废话,你交钱不交?不交钱你大人孩子身上的血我们不管。”

  “真倒霉!”

  嘴里喊着倒霉还得把钱递过去。

  陈福在楼道里等了十天了。这十天里他吸收了各种各样的生孩子的经验教训,自己也快成了产科大夫了。起初他盼着自己的老婆能进中间那间产房,后来又愿意老婆进左边那间屋子。人家告诉他,剖腹产最好。剖腹产的女人身体不变形,阴户不走形,永远像大姑娘。他想得多美!

  医生要给他老婆引产,他死活不同意,要求剖腹产。医院不给做,他搬来了蒋大夫给他打通门子。

  他坐在楼道里黑白熬。有一次打盹儿做了一个梦。

  他自己成了产科医生,屁股后面跟着一帮人,都是要求做剖腹产的。他的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女人的肉体,等着挨刀,像屠宰厂的冻猪肉。他想着售货员的肉案子,心不在焉地把一个女人的肚子就割开了,从里面把肠子肚子全掏出来了。

  那孕妇见自己的肠子流出来了,大惊失色。抱起肠子就跑,到外面把肠子扔到她丈夫的脸上,大哭大叫:

  “人家做剖腹产都和大夫有关系,走了门子送了礼。就你是个大笨蛋,谁也不认识。这个倒霉的大夫把孩子没掏出来,倒把肠子全掏出来了!”

  ……

  护士又开门高叫:

  “102床,姓胡的。”

  那个倒霉丈夫抱着老婆的肠子不知如何是好。他也吓坏了,知道自己闯了祸……

  “102床,姓胡的,有吗?”

  陈福突然睁开眼:

  “哎,哎,叫胡什么?”

  蒋仲达也走出来:

  “就是你爱人,生啦。”

  “生的什么?”

  楼道里一阵哄笑:“生了一堆迷糊蛋!”

  护士郑重地告诉他:

  “你老婆生了一对双胞胎,一儿一女……”

  他美得差点没昏过去:“是吗?”

  周围也投来妒忌的眼光,想不到这个乡下佬倒有福气。

  “你儿子没问题。你女儿不太好,要急救。你得输血。”

  他有点蒙,只想着胖儿子。

  “我只要儿子就行了。你们保证我儿子平安无事就大恩大德。”

  “你女儿就不要了?”

  “救得好吗?别留下残疾,这一辈子更不好过……”

  蒋仲达在一旁火了:

  “陈福,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快进来输血!”

  陈家的大恩人还从来没有对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害怕了,乖乖跟护士走了。

  他是没睡醒还是乐疯了?

  只要从产房里传出生小子的消息,哪怕只有三斤、四斤,家属也喜笑颜开。老太太们念念有词:“有小不愁大,有小不愁大!”

  蒋仲达也悻悻地离开了妇产科医院。

  尽管女子科学已形成了专门的学科,并且正在向微观发展。而男科学还是被忽视的落后的角落。可是,这里并不比他的男科诊所好多少。他将来的男科医院则肯定要比这一流的妇产科医院要好得多,不论是设施还是管理。

  理应如此。他雄心勃勃。一六六五年荷兰生物学家发明了显微镜,观察到了精子,成为轰动一时的大事。连至尊至圣的英王也兴致勃勃地去观察人类精子的活动。精子的发现比卵子的发现整整早了一百年。

  男科学理应赶上去。可怜的男人们。生个男的大家这么高兴,人们都说任何社会都是重男轻女,是男人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难道男人的重要性就体现在重视对女人的研究而忽略自身的疾病吗?

  也许女人掌权反而会大力发展男科学。

  此话倒也合乎情理。女为男生,男为女生。

  因为男不像男,女才不像女。中国女人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温柔、贤惠、含蓄和善良。你到大街上,或者随便走进任何一个商店,都会碰到雄化的一脑门官司的凶恶、粗俗的女人。连她们自己大概也不会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火气,会有那么多仇恨。实在苦了她们。她们没有调节,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征服和被征服。却天天想报复别人。男人的罪过,人种退化的结果。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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