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骑车就不老
骑自行车和驾驶汽车的感觉,应该是天差地别的。只有傻子才会问:汽车快,还是自行车快?可当年我从家里(位于天津市西头的黄河道西端)骑自行车到上班的工厂(位于天津市北郊的北仓),一个小时零一刻钟,轻轻松松。二〇〇九年我乘专派的汽车去老工厂,也是从跟黄河道交叉的红旗路出发,距离相差没几步,却走了一个半小时,你说哪个快?
在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中期,物质极端匮乏,上班的时候听到谁说哪儿在卸菠菜,或哪儿来了咸带鱼,下班后便骑车直奔那些地方,比如东北角副食店、大沽路菜市场、南开掩骨会副食店……把当时全市最大的几家副食店都逛一遍,然后再回家。那时候骑着自行车反而觉得天津市很小,在全市兜一圈儿跟闹着玩儿似的。现在坐着汽车反而觉得城市大得邪乎,再兜那么一圈连想想都发怵。
汽车的本质有魔性,在夜静更深、路旷人稀的时候,它的优势才会显现出来。而自行车的本质是快乐,健康自然,自由自在,自得其乐。但眼下还能享受这种自行车快乐的人,多在六十岁以上和六岁以下。六岁以下的孩子刚开始学骑车,兴趣正浓。六十岁以上的人心态容易平和,对自行车往往怀有很深的感情,大半生许多美好的记忆都跟自行车有关。
一九六一年秋天,我在部队的顶头上司张中尉,要到天津相亲,提出如果我能陪他来就给我几天探亲假。这种能成人之美的好事乐事,我怎会拒绝?回到天津的当天,用我哥的车子练习了一晚上,第二天哥哥又给张中尉借了一辆车,我仗着身高腿长,晃晃悠悠地带着他顺利完成了相亲任务。其实在那个年代,我自己生活中的一些关键时刻,也都倚仗自行车。
两个孩子就都是我用自行车给颠下来的,也是用自行车驮回家的。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老大出生前,妻子没有经验,当有感觉时似乎已经很紧急了,我用自行车驮着妻子由黄河道直奔市里的医院,已是晚上九点多钟,当时路灯昏暗,有些地段还没有路灯,我心急火燎将车蹬得飞快,好不容易赶到南开医院,医生照例刚要做产前检查,却连忙大呼小叫起来:“快进产房,孩子都快出来了!”
三天后妻子抱着儿子坐在后座架上,自行车优哉游哉地把已经变成三口的一家人载回家。生女儿时也是如法炮制。所以我一直钟情有大梁的二八型男车,一家四口赶上节假日集体出行,比如去公园、看电影等,自行车就是我们家的“专车”。儿子坐在前边的大梁上,妻子抱着女儿坐在后面,孩子们或一路高歌,或说说笑笑,也很开心。
以后写作成个事了,约稿的很多,把全部业余时间都搭上还不够,可每天却要在上下班的路上浪费两个多小时……不知不觉就养成一个习惯,一骑上自行车,两只脚一转,我的脑子就跟着转,想昨天晚上写的稿子,或构思新作品,且常有好点子和好句子冒出来。我创作呈“喷发”期的那个阶段,有许多作品都是在自行车上构思出来的。这个“骑车构思”的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
一九七九年夏天,由于发在《人民文学》上的《乔厂长上任记》又引起轩然大波,天天处于批判之中,我身心俱疲,创作也处于停顿状态。有一天我骑着自行车瞎转悠,看到海河里有游泳的,便穿着裤子跳了下去。游了一个多小时上来,无比痛快,像从里到外都被清洗了一样,清清爽爽。从那天起我就天天骑着车去游泳,天冷以后随着泳友进了室内游泳馆,一游就是三十多年,直“痛快”到今天。应该说我有今天的精神和健康,也拜自行车和那一池子水所赐。
我的标杆是跟我一起“下水”的老泳友林开明,他今年已经八十六岁了,每天早晨还骑着自行车去游泳。他之所以一直坚持骑车和游泳,也相信是得益于骑车和游泳。二〇〇九年的冬天雪比较多,雪后的早晨我骑车去游泳馆被摔了两回,于是进馆后请教老林:“您摔跤了没有?”他说没有。我竖起大拇指:“还是您厉害!”
我告诉他我每次雪后骑车总要挨摔,主要是偷懒,看到危险的路段也不想下车。
他说:“雪后摔跤是年轻的表现,我前些年雪后骑车也摔跤,摔了没关系,爬起来再骑,不怕摔说明还禁得住摔,摔得起。现在可不敢摔了,一看到前面路不好,就乖乖地下来推着走。雪地推车也是一种本事,是很好的锻炼。”
真是妙论。我也对他说:“能骑车就不老,您雪后还能来游泳,还能在雪地推车,就更是老当益壮的表现!”
自行车,才是中国人人都能坐得起的“专车”。
2011年1月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