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

§1954年的除夕夜

  炕烧得很热,娘平躺在炕头上,身下铺着两层褥子,上面压着厚棉被,她却始终一动不动,似乎对分量已经失去感觉。

  那张我极为熟悉又无比慈爱的脸,变得瘦削而陌生,双眼紧闭,呼吸时轻时重,只要娘的喘气一轻了,我就凑到她的耳根边“娘呀娘”的喊一通,直喊得娘有了反应,或哼出一声,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或从眼角流出泪水。

  娘一流泪我也就陪着一块哭……屋子里忽然像打闪一样,有光影晃了几下,我吓得一激灵,赶忙直起身子,发现是煤油灯的火苗在跳。

  年三十的晚上禁忌很多,不能在床上咳嗽,不能隔着门缝说话,说话时不能带出不吉利的字句……我不知道灯芯跳跃是吉是凶,又不能乱问,便自作主张地跳下炕,从抽屉里翻出用过的旧课本,撕下封皮用剪子在中间掏个洞,然后套进煤油灯的葫芦状灯罩上,整间屋子随即就暗下来,灯芯跳不跳都不再晃眼了。

  我重新爬上炕坐在娘身边,此时觉得外面很静,偶尔从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父亲和两个哥哥不知在忙些什么,或许正是为娘准备后事。今年过年对我们家不容易,既得准备好好地过,借着过大年冲喜,希望能把娘的病冲好;还得随时准备不过这个年,娘如果挺不过去,就得立即将过年改为治丧。每隔一阵子就有人轻手轻脚地进屋来,低声问问我娘怎么样了。两个嫂子在西屋里包饺子,大家都尽量不弄出一点声响。

  当时我不足十四岁,家里的大事没有我掺和的份儿,正好可以静静地守护着娘。十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受着娘的照料,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娘若真的走了我将怎么办?我是娘的老儿子,可想而知娘对我有多么的疼爱,在这个三十晚上我把娘的恩情,以及我以前闯祸惹娘生气的事都记起来了……思前想后的结果是无论如何我都得把娘留住。

  家里人从近到远,为娘请过好几位大夫,各种药汤子不知让娘喝了多少,却都不见起色。年前我从大人们的话语里和脸上已经觉察出来,娘的病恐怕难以治好了,用娘的话说他们都已成家立业,只丢下我是未成年人。在这个为娘守岁的除夕夜,我暗下决心要治好娘的病,独自创造奇迹。

  我不知是从书里读到的,还是听见大人们讲的,每到大年三十的晚上,各方的神佛大仙都会下界,在人间行走,为人类解大难救大急。谁如果在除夕夜半,能爬过一百个菜畦,无论提什么要求,神们都会给予满足。那么爬一百个菜畦有什么难的吗?在白天干这件事很容易,到除夕夜可就大不一样,这时候天地间所有的孤魂野鬼,冤死的、饿死的、吊死的都会出来找替身,菜畦就成了他们的聚会之地,一百个菜畦就如同十八层地狱,里面趴满断胳膊少腿的,缺脑袋短腔子的,开膛破肚的……还有各样的妖魔鬼怪掺杂其中,鬼哭狼嚎,狰狞可怖,爬畦的人能不被吓死就算命大,再能爬完一百个那真是福大命大,自会有求必应。我决心要为娘爬这一百个菜畦,白天在北洼已经看好了一片菜畦,数了数,一百个只多不少。

  等到半夜,家家开始放鞭炮、煮饺子,我趁乱出了门,向着北洼一溜小跑,一出村子立刻像踏进了阴曹地府。想不到三十晚上的村里村外竟像阴阳两极,鞭炮声中的村子还有人气,一出村子就充满鬼气,阴森森的开洼野地如鬼府一般令人毛骨悚然,直觉得自己的头发梢突然都挓挲起来了,头皮一阵紧一阵麻,浑身像筛糠一样找到了白天选好的菜畦,闭上眼就拼命往前爬。

  由于不敢睁眼,有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倒没看见,但听到了凄利刺耳的怪叫声,还感觉有东西在抓挠我的胳膊、拉扯我的腿脚……我昏头涨脑、惊惊吓吓地一通叽里咕噜、屁滚尿流,爬到畦头大喊两声:“我要俺娘!我要俺娘!”然后撒腿就往家跑。

  跑回家一头就扎到炕上了,贴着身子的衣服全湿透了,不知是汗,还是尿。连除夕夜的饺子也没吃,整躺了两天才缓过神来,却并没有治好娘的病,来年一开春娘就去了。

  当年夏天我也离开村子,考到天津上中学。

  2009年岁末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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