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

§曾走过的一段路

  任何人跟文学都有联系,文明人类的生活是离不开文学的。但我是由于文学给自己带来了灾难,赌着一口气开始注意文学的。一九五七年我正上初中,我很崇敬的一位老师突然被打成了“右派”,她的一条罪状是向学生灌输丁玲的“一本书主义”。私下里同学们议论这件事,我也讲:丁玲的“一本书主义”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曹雪芹不就是写了一本《红楼梦》吗?中国有成千上万的作家,要是每个作家能写出一本像《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那样的好书,也很了不起了。当时,有两个同学跑到团总支告了我一状。团总支召开团员大会把我批了一通。那两个同学批得最狠,而且大加发挥,说我想当作家,还想写一本书,成名成家。

  跟着把我的班主席的职务也撤掉了,调到另一个班只挂个团分支委员的名。从此我的一言一行都受到那些好学生的监视。我到图书馆借了本书,第二天团总支的老师就知道了,那个告状的同学在会上批我:“蒋子龙专看巴金的《家》,他还说很欣赏。”当时,真把我气坏了。我还没有走上社会,却已经感到了社会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复杂,做人的艰难。其实,当时我的志愿是想当一个机器匠。我是靠哥哥的工资上学的,生活很困难,要不是他的阻拦,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就去工厂当学徒了。我上初中时作文是很一般的,十几门功课大都是五分,唯有作文,多数是四分,得五分的时候很少。由于他们会上会下,造了我很多谣言,讽刺挖苦,说我没有镜子也应该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还想当作家?语文老师也说,如果我们班里能出三十个作家的话(班里共四十五名学生),也轮不上蒋子龙。在那段时间里,我差点没被气疯,得了肺结核,吐了血。但我瞒住了家里,没吃一片药,没吃一口营养饭。拼命看小说,一没有人就写稿子,甚至有时在上自习课的时候,也以写作业为幌子,偷偷在练习本上写小说。他们把我骂得一钱不值,我本来就没想当作家,现在却非当不可了。就是成不了“家”,哪怕发表一篇作品,也气气那些人!我写了不少稿子,在寄走时都注明:要用就用,不用千万别退稿。我怕透露风声,又被人抓住辫子。所有寄走的稿子都石沉大海,一篇也没登出来。我明白了,自己的确不是当作家的材料,丁玲的“一本书主义”真对,写一篇都这么难,何况写一本书呢!但是,我和文学却从此结下了不解之缘。

  初中毕业后进工厂当学徒,如愿以偿。我天生是个当工人的材料,对技术有特殊的感情,学徒还没出师就当了组长,肺病也不治自好。但是,要不叫我看小说也是不行的。我的一个师傅说我将来一定是个好手艺人,能当个大工匠。但是对文学的兴趣很可能要拉我的后腿,闹不好会鸡飞蛋打。当时我没听他的话,我不想给自己的将来算命。但是到以后想起来,师傅的话非常有道理,很有远见。要搞文学,哪怕是个业余文学爱好者,也要付出一定代价。而我认为,这些代价,这些生活上的种种磨难,对像我这样一个缺乏才气的,脑子比较笨而又想搞写作的人来说,似乎是不可少的。我所以能够写出点东西(且不管这些东西能不能进文学的大雅之堂),完全是靠生活的推动。我下的是笨功夫,用的是笨办法。高超的技巧,我至今也没学会几手。这是我致命的弱点,我现在正努力克服它。当然,一生都很顺顺当当的风流才子,也是有的。那是另一种作家类型,跟我无关,不敢妄谈。

  一九六〇年,我从工厂参军来到部队,当的又是技术兵,技术性很强,知道的事情也比较多。我是个班长,业务压力很大,没有时间看小说了。资料室里只有技术书,没有文学书籍,实在把我憋坏了。有一次晚上看完电影《达吉和她的父亲》,回到作业室,我忍不住在技术笔记的封底上写了几句感想,被副大队长看见,叫我站起来挨了好一顿训。我的班在考核时从理论到实践,人人都是五分,满堂红。还出了一个标兵。政办室(政治工作办公室)叫我写一个材料,没想到几天后这个材料在报纸上登出来了。政治干事叫我写这个材料的时候,并没有提是给报社写稿。我真是大喜过望,觉得发表作品一点也不难,这不是不知不觉就登出来了吗?

  这虽然是一篇小小的通讯,根本算不上文学作品,但对我一生和文学发生关系,却起了重要作用。什么当特级技术能手呀,什么服役期满后升军官呀,对我都没有吸引力,唯一吸引我的就是稿纸和笔。不热爱文学的人很难设想他会成为作家。只有情不自禁地想去从事文学创作活动,才能迈开脚步,很可能这种情不自禁也是自不量力的。但是,“热爱是最好的老师”。爱好,并不等于擅长,而擅长必定是先有爱好。当时部队上是很严的,一个星期只有星期六晚上的时间可以由自己支配,星期天白天要帮厨,学雷锋做好事,晚上就归队开生活会。我平时不仅把自己的业务工作做好,而且把班里的工作抓得很紧,不让别人说闲话,也不让任何人看出来我有“不务正业”的打算。每到星期六的晚上,躲到宣传队放乐器的小屋里,一干就到夜里两三点钟,甚至干个通宵。有时写着写着就困了,写不下去了,很想扔下笔回宿舍去睡觉。但立刻意识到,这是惰性在作怪。我又重新拿起笔,坚决写到原计划写到的那个地方再休息。哪怕找不到好情节、好的句子,用最一般的情节、最一般的话也写到那个地方。这就锻炼了毅力,逐渐克服了写作上的惰性。虽然这个时期我写的东西仍然废品多成品少,但是搞创作所必不可少的那些精神素质,如:韧劲、无休止地吃苦耐劳的精神、顽强的意志等等,我都多少具备了一点。还应该特别提一提的是,当时我们大队有个写诗的同志,年纪和我差不多,当时已经能够到处发表作品。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宝贵的东西,学他平时怎样接人待事,怎样观察生活,怎样提炼素材。每到星期六的晚上,只要他的屋里亮着灯,我就决不休息。

  一九六四年我的散文登上了《光明日报》。一九六五年发表了第一个短篇小说。搞业余创作的这条路,我是注定要走下去了。如果文学真有个大门的话,那么立志是迈进这个大门的左脚,信心是迈进这个大门的右脚。一般说来,只有首先相信自己会写出东西,才有可能真的写出东西。创作只有通过进取的精神状态才能取得成功。而提高自信心,就能变得更富有创造性。这也顾虑,那也担心,灰心气馁,自暴自弃的人,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创造的。

  搞创作应该学竹笋破土而出,硬往上挤。当然不是削尖脑袋硬往作家的行列里挤。而是拿出自己的作品,用自己的色彩、感情、风格,在文学的大森林里冒出芽,长出一枝。一个生命,它诞生了,就有诞生的原因和存在的道理。不怕人嘲笑,首先自己不嘲笑自己。一个有志于文学创作的人,尤其应该从自己的眼前,顽强地踩出一条道路;认真地观察、熟悉自己所处的现实环境,挖掘、提炼;喊出自己的声音,有真情实感才会有真文章。基于以上这些,我才有了粉碎“四人帮”以后的那些作品。那些作品不是什么成功之作,但却是我走向文学道路的深深脚印……

  1981年3月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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