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一大早,天色尚未亮透,玉茹就起身去她娘家讨年货。娘家在距洪家集二十里的众兴镇。玉茹爹早年沿金寨、霍山一带贩盐,小毛驴驮个褡子,两天一个来回,可赚五六块大头银元。那钱原先不敢用,怕露财惹来土匪燎人索命。解放前那几年,皖西著名土匪岳葫芦手下有千把人马,遍布了鄂豫皖三省接壤的百十个旮旯,扰得方圆几十里鸡犬不宁。玉茹爹每攒一批洋钱,便装进坛子,埋在茅坑下,或是封进灶底。如今解放了,土匪绝迹了,又加上天旱断粮,顾不上管那许多,挖出来,一块洋钱能换半口袋碎米,将就着过,且比别家过得殷实。
玉茹赶到娘家,已是小晌午了。她爹正蹲在门楼里吧嗒旱烟。见了闺女,先冷了脸,问:“咋,又没得吃了?”
玉茹本是笑脸对爹,闻言便低了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扶着框子说:“今儿个年三十,来给爹娘拜年哩。”
爹斜了她一眼:“就知道你要来,啥拜年,手背向下哩。”
玉茹又赶紧赔了笑脸:“爹晓得俺穷,好阵子都没见油腥了。”
爹把烟锅往鞋底上磕了磕,说:“咋样,你当嫁了孟成文就吃香喝辣的了?就知道那是败家的瓤子。当个二十品官,老婆孩子瞎眼娘,照样饿得连屁都没得放。”
玉菇偷着翻爹一眼,不吭气了。那年,她舅杨振国说,洪家集有个姓孟的后生,思想进步,有文化,要介绍他俩自由恋爱。她爹横竖不依,说是晓得那后生,连老娘的棺材都交了公,不是正经的过日子人。她爹不依不要紧,她娘依,她娘信她舅的,她信她娘的。爹虽然是有名的“老牛筋”,却有老牛筋的短处。早年贩盐坑过人,怕得罪了当区长的小舅子,追他奸商罪,更经不住“钝薄刀”玉茹娘的锔溜,便弃了权,骂骂咧咧干看着闺女嫁到洪家集。日子红火时不敢说啥。如今旱了,闺女日子难过了,便有了话柄。闺女每次来,总要遭他奚落一顿,泄那陈年怨气,佐证自己先见之明。
说话间,玉茹娘挪着小脚颠了出来。一看爷儿俩这个劲,就骂:“熊老牛筋,闺女来了,咋不让进家说话呢!”
老牛筋挪挪屁股,闪出道来:“瞅瞅,你跟你兄弟办的啥事儿?闺女成了叫花子了,年三十的还来讨食。”
玉茹想哭,却没哭,没哭的脸上又堆出了凄楚的笑:“爹,俺不是叫花子,俺是回娘家哩。娘家给一口俺吃一口。娘家不给,饿死俺,也不跟人家讨哇。”
她娘倒是先抹了泪:“死牛筋,自个儿闺女,咋专踢疼处呢。不怪人家说狗日的十商九奸!”
她爹不急也不恼,又吧嗒两口,说:“古来话,嫁出的闺女泼出的水,谁家也没得金山银坎子。”
玉茹像遭了霜打。娘一把拉住她说:“走,进屋,甭听老奸货磨牙。”
进了屋,往凳上坐定,玉茹便忍不住了,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转:“娘,咋怪俺呢?成文他也难啦。秋上看庄稼,倒在地里出不来。大伙还以为队长带头吃芋头,谁晓得他是饿过去了,趴在地沟里,芋头秧子也没动一根啦……”
“有种,像你舅,穷的一裤裆清风也不短志,不像你爹奸货,光算计自个儿。甭难过,娘当家,给你拾掇几把挂面带回。”停了停,又说,“晌午了,就在这吃,吃饱了再回。”
“不啦,俺早走吧,老的小的等着哩。”
娘转了身,往脸上一抹,尽是泪:“也罢,娘不留你,娘不留你。娘找点啥,你吃几口,先垫垫肚子。”
爹早就立在堂屋门外,见她娘进屋,便一头闯进来,喝问:“找啥?”
玉茹心里一紧,看看爹,又怯怯地向里屋瞅。瞥见娘手里端了一个青花陶碗,碗沿上冒出一截水汪汪的肥肉,心尖立时呼拉一下提了上去。好阵子没见荤了,乍一见亮亮的肥肉块子,口水就禁不住地往外漫。回过头来,咽了一嗓子,又凄楚楚地看爹。爹的脖颈伸得老长,像斗架的公鸡,正狠狠地盯着她娘。盯着盯着,颈上的青筋就凸了出来,绷紧的老脸就涨得紫黑,一头窜进里屋,反手把门关死了。
门关得很响,震得玉茹头皮发寒。不用看,也晓得,爹跟娘的那套老戏又开场了。
从门缝里挤过来爹娘的戏词儿。
“钝薄刀,咋敢拿这给她吃?明儿老红人来了,咱拿啥待人?”
“瞅瞅闺女屈成啥样?给她吃两口,润润肠子。你敢咋?”
“日你娘,钝薄刀!”
“日你奶奶,老牛筋!”
“咚!”不知是谁砸了谁一拳。
“叭!”不知是谁又给了谁一耳巴子。
玉茹坐不住了,一骨碌站起来,走过去捶里屋的门。里屋先是停了动静,好一阵子娘才把门打开。爹的脸拧着对向窗外。窗外刮着干硬的风,吹得窗纸噼里啪啦地响。
“娘,俺不饿,甭找了。”玉茹摁住嗓子说。
她娘不吭气,恨恨地瞪她爹。
她爹也不吭气,依旧拧着脑袋。干风从纸缝里挤进来,挟着一丝沙沙作响的尘糁,刮在他那绷得斧砍不动的脸上,没一丝反应。
玉茹略一停怔,又说:“娘,俺走了。”
娘喝了一声:“甭慌!”
玉茹心里扑腾得厉害。她极想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却又缺少那分刚气。一旦跨出门外,娘家之行的全部希望便被留在门槛内了。贫困和饥饿使她的自尊心消退了,麻木了。她终于稳住自己,撑住脸皮站下了。
娘支派爹:“锅屋去,看火。”
爹一跺脚出门甩过来一句:“狗日的钝薄刀,愿咋做人情你就咋做,老子不管了!”
娘见爹离去,脸色也很难堪:“茹哇,你爹……娘也难哩。明儿初一,你弟的红人要来,好菜留着待人哩。”
“娘,俺晓得。”
“甭怪你爹你娘。”
“咋会呢?兄弟的事大,俺咋会不分好歹?也不在乎吃那两口。”娘点了点头,进屋包了三把挂面,找个筐子装了,又盖了几片菜叶,说:“甭让你爹瞅见。”
玉茹低了头,勾在胸脯前。
娘在前,玉茹在后,出了正屋,进了门楼子,娘便横在锅屋门口,咋呼开了:“咋烧湿劈柴呢,满脸子烟,呛死你个老东西。”
玉茹从娘的身后闪过,贼一样急遑遑地溜出门楼子。上了大路,泪珠子才破了堤,啪啪嗒嗒往下落。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