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从寒冷的冬季挣扎而出,飘落在漫流河的两岸。
当第一绺新绿在庄园内的槿树枝头绽放的时候,庄园的主人羽忝正在树下舞剑。
眼下,羽忝凭借子鲁留下的金银,终于建立了一支轻型的军队。这支军队的统帅由羽忝担任,唯一的将士便是那个威扬海内的著名剑侠怀翼君。怀翼君已经是七十二岁的老人了。他此刻正襟危坐在老槿树下,不动声色地观察羽忝的剑术。
羽忝的剑术的确十分娴熟了。
可是,就凭着这一身剑术和两个武艺高强的老少就能从子媾的手里夺回天下了么?子媾的手里有十万军队,金戈铁马几乎踏平了西方四蕃。如此强大的对手,匹夫之勇犹如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啊。
在经过无数次缜密的计议之后,羽忝决定采用最为简捷也是最为直接的方式——刺杀。
羽忝对这一行动的前景充满了乐观。
是怀翼君帮助他从大霍王国貌似强盛的形势里看出来了危机——子媾在吞并西方四蕃之后,益发强施暴政为所欲为。朝廷中但凡战功卓著让他感到有震主威胁的,纷纷遭到暗算。士大夫阶层智高一筹有深谋远虑者,普遍受到阉官嫉妒诽谤,不少人削职为民,实权尽落小人之手。一百七十二名读书人为了维护体统,联名上书举报宫海贪赃枉法受贿成风,国相谷邢先生食民脂民膏而壮、食言而肥以及太后淫乱等等丑闻。暴君子媾恼羞成怒,竟然传旨将这一百七十二个读书人尽斩于市。
子媾依靠刀枪,哪里出现风吹草动便挥动戟槊杀向哪里,把一片明朗朗的天下统治得民不敢言鸟兽噤声。
啊,这真是血淋淋的朝廷啊,这当然又是血淋淋的平静。怀翼君指着这片血淋淋的平静,让羽忝窥视见了巨大的危机——这个每时每刻都杀气腾腾的朝廷委实已经十分脆弱了,除了权力和走狗,天下的百姓和仁人志士几乎都是子媾的敌人。只要他羽忝手提三尺长剑砍下那个暴君的头颅,戳穿子媾的肮脏血统,而后再亮出父亲留下的那块石头——真正的国玺,宣布自己是正宗的大霍王国的王族后裔,那么,普天之下立即便会沸腾欢呼,拥戴他为霍国的新君。
关键的一步,是要杀死子媾。
靠谁来完成这项掠天大业呢?自己不宜抛头露面。怀翼君则屡次推辞。
是的,怀翼君当真老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委实不堪当此重任,他只能运筹帷幄了。
就在这个嫩芽初上枝头的早春之晨,怀翼君向羽忝推荐了他的弟子左前君。左前君身高六尺,眉似柳剑,面若重枣——哦这就是未来天下的倚柱啊。
羽忝十分虔诚地向左前君行礼致意,然后请他一露剑术。
左前君却哧哧窃笑——啊尊敬的王孙殿下,夺取天下可不能光靠这些玩意儿啊。
那么,请阁下赐教,还需要什么呢?
还需很多东西啊——啊,看——剑!
正说着话,左前君突然动作,手中的长剑在空中迅疾地划过一道寒光,剑锋掠过树梢,削下一株新芽,然后裹挟着一股冷风,直指羽忝的喉尖。
羽忝纹丝不动,大睁双眼冷冷地看着左前君。
左前君收起长剑,走上前来摸了摸羽忝的胸口,又捏了捏羽忝的小腿肚子。然后咧嘴笑了——王孙殿下立天下壮志,有视死如归的气度,委实具有王者风范,是人杰也。可是,王孙殿下如今也是富贵至尊地位显赫了,为什么还要动刀枪举兵马去同子媾争个你死我活呢?君不闻十年干戈天地老,四海苍生痛苦深啊。
但是,我必须要夺回大霍王国的天下啊。
王孙殿下难道没有听说过,天下为公啊。苍茫宇宙,浩荡乾坤,本来是万物黎民共同拥有的。天下不是谁家的私产,任何专制的君主都是不能持久的,何必又争来争去呢?像你这样拥有万金,荣华富贵一应皆有的人,何不及时行乐,充分享受你的财富呢?
倘若不能享受天下,纵然拥有再多的财富,我也是不会甘心的啊。
可是就算给你天下让你为王,你就能甘心么?天下本来没有满足二字啊。
如此说来,左前君是不肯助我一臂之力咯?
羽忝抬起头来,眼睛里充满了可怜巴巴的失望神态。
左前君笑了笑,没有回答羽忝的话,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自从盘古开天地,大地上有了人类,便有了无穷无尽的纷争,有了管辖人的人,有了被管辖的人,有了残杀人的人,有了被残杀的人。人的天地阴险丛生,今日你动干戈,明日我挥戟槊,这里血流成河,那里尸骨成山。人啊人,为什么不能休养生息共享一片阳光共浇一园鲜花而非要如此杀戮不断呢?原来就是为了一个天下啊。天下啊天下,得天下者又能如何?生不过百岁,死照样尘埃。失天下者又有何妨,生亦不过百岁,死亦照样泥土。人生苦短,就这样几十年的光景,何不罢手一歇……啊——
一声惨叫骤然迸发。
左前君正说在高潮处,意犹未尽,便气绝倒地——一柄锋利的长剑插在他的背上。
怀翼君走上前去上上下下看了看,叹了一口气。
羽忝面不改色地说:啊怀翼君,休怪羽忝下手狠毒。刺王夺位乃是你我最高机密。人说事不过三,也就是说机密的事情不能让参与者以外的第三个人知道。左前君既然不肯帮助我们,况且又知道了我们的秘密,这是不允许的……
哦王子殿下,你做得对啊,就凭你这一剑,天下已属三分啦。
于是,怀翼君又向羽忝引见他的第二个弟子路西洲。
你愿意帮助我刺杀大霍王国的暴君子媾么?
此剑作证,我愿意——路西洲回答得非常坚决。
这是一项十分危险的使命啊,你为什么如此轻易地就答应了呢?
因为——仇恨。羽忝殿下,请往这里看。
路西洲咔嚓一声撕开了自己的袍子。他的赤裸的胸膛上赫然出现几块紫黑色的烙印——祉豕。
这就是霍国暴君给我们祉地人留下的终生的耻辱。我们祉地的男人,年满十六岁便要向官府交纳银子,请他们在我们的身上烙下这两个字。交十两银子烙胸,五两银子烙颈,二两银子烙面。羽忝殿下,只要有机会,所有的祉地人都会奋力诛杀暴君的。
你打算怎样接近暴君呢。
请羽忝殿下给我准备一张麂皮毯子为我藏匿兵器。至于怎样接近暴君,容我从长计议。
羽忝十分高兴。当即各给了怀翼君和路西洲十两银子,并且叮嘱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二位千万要把话沤烂在肚子里。一旦走漏风声,功败垂成。
怀翼君是当着路西洲的面自刎的。
那是从羽忝的庄园回到自己家里的当天晚上,路西洲来给先生奉酒,怀翼君便对路西洲说:前两天王孙殿下就说过,事不过三,也就是说机密的事情不能让局外的第三个人知道。如今他是主谋,你是刺客,而我已经无所事事了,成了身在其外而又知情的第三个人。为了保证秘密不被泄露,我的死期到了。
路西洲惊讶地说,先生真是料事如神啊。既然先生已经知道了,弟子就不再隐瞒了。王孙殿下已经密嘱弟子今夜杀死先生。现在就请先生饮用弟子献给先生的这坛美酒吧。
怀翼君笑问:坛中有药乎?
答:无。
怀翼君说:请君陪我一饮。
师徒二人于是落座,笑谈之中饮尽一坛美酒。
然后,怀翼君便抽剑自刎了。
不久,霍国的将军侣妲亚因为谋杀子媾未遂,遭到追杀,逃至漫流河畔,投奔路西洲门下避祸——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送上门来。
羽忝对路西洲说:我们不是一直为找不到良好的途径接近子媾而发愁吗?现在机会来了——侣妲亚是子媾不共戴天的仇敌,子媾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阁下若能杀掉侣妲亚,以亲手向子媾奉献侣妲亚头颅为名,子媾必然不会怀疑而且喜而纳之。如此,接近子媾便水到渠成了。
路西洲面有难色,于心大为不忍,说:侣妲亚历来仗义,他是因为刺杀子媾未遂才来投奔我的,这是对我路西洲的极大信任,我怎么能不仁不义反而加害于他呢?这种事情我路西洲是断然做不出来的。
羽忝见路西洲执意不肯,只好私下去找侣妲亚商量。
普天之下,将军所恨者谁为先?
当然是暴君子媾。
当今世界,将军最欲杀之人谁为先?
当然是暴君子媾。
于是,羽忝便把自己的计划和难处向侣妲亚详细地说了一遍。
侣妲亚听完,抚掌大笑,连声说——妙计妙计,子媾者,鱼肉百姓,残害书生,乃举世公敌。若能除掉这个祸害,明朗天下,别说献我侣妲亚一颗头颅,即使诛我九族也在所不惜。可是,我想弄明白,除掉这个暴君之后,天下又将交给谁呢?
还天下于百姓啊。我将保证大霍王国的百姓获得一片明朗的天空,霍国的百姓们将在明媚的春光里自由自在地呼吸,心情舒畅地耕作和放牧,那里将不再有战争、苛税和酷役。
那么……好吧。
侣妲亚动手之前吃完了一整只烤麂子并且喝了一坛子美酒,吃得满面流油。然后摇摇晃晃地问羽忝:我的这颗头颅,是王孙殿下来取,还是我自己动手?
羽忝说:有劳先生亲自动手。
侣妲亚便离开座位,立于庭院当中,取出利剑,举在自己的颌下,先用剑锋沿着颈项划了一圈齐整的圈儿,然后用左手揪住自己的发髻,右手攥住剑柄用力倏然一拉,随着咯咯吱吱一阵响声,一颗完整的头颅便拎在侣妲亚的手上。已经失去首级的侣妲亚仍然站着,另外一只手也举将起来,双手捧着自己的脑袋,恭恭敬敬地献到羽忝的面前。
羽忝后退一步,注视了一会儿,说:阁下双目不瞑,似有怨气,羽忝诚惶诚恐。
侣妲亚的头颅说:无妨。这眼今且闭上,待见到子媾再睁开不迟。
说完,那双眼睛忽闪两下便闭紧了。
羽忝这才上前一步,接过了头颅,并将侣妲亚的身体扶到屋内榻上躺下。细细看那头颅断裂的地方,竟无一丝血痕,凝密如封。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