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庆一口气奔到洪家集北面的五里岗上,才坐下身子歇脚。俯首向下看,洪家集顶上像是笼了一层暗青色的烟雾,千把口人组成的小集镇,像一艘泊在铅色湖塘里的小船。影影绰绰,摇摇晃晃的。街北那座大院,因为有了两层红砖小楼,在混沌的天幕下便格外显眼。再有,就是东头那棵老槐树,虽是叶落枝枯,却仍然顽强地从雾霭中耸出,老远望去,像是一团更浓的黑色火焰。
刘文庆也听见了那群乌鸦的叫声,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站起来,就听见肚子里面咕咕噜噜直响。这才忆起,从早起到这阵子还没喝过一口稀饭。四下里瞅了瞅,岗子上没有户人家。竟又看见一个洼处,长着几颗瘦骨嶙峋的马齿菜,不由得喜出望外,屁儿颠颠奔过去扯了蹭蹭裤子,塞进嘴里,慢慢地嚼得满嘴喷香。嚼完马齿菜,掂起咸鸭腿,又长了精神。下了岗子,径奔洪家集。约莫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集头。避开大路,放下猴帽的耳马子,把脑袋捂个严实,俩黑窟窿里露出眼睛,贼亮。趁着大年三十集上人稀,七转八拐地闪进了妹子的小屋。
刘文芳此时已从床上爬起,穿了一件青底花袄,虽是破旧了,却是丝绸面子鹅绒里,加上一条自己缝制的薄棉裤。将那副虚弱的腰身衬出,倒也更显几分秀气。对着镜子照了照,脸色黄得面生,红润的桃子脸盘瘦成了清秀的瓜子脸。头发乱乱的,忙找了梳子,一根根地理顺,一边梳头一边想心事。
咋说也是过年哩,得弄得精精神神的。
冷不丁见刘文庆蹿进来,吓了一跳,一骨碌站起,惊问:“咦,还放你们过年?”
刘文庆掩上门,贼似的低声:“不是,自个儿跑出来的。”
刘文芳更惊:“……哥哟,不想活了咋的?”
“年三十不出工,想见妹子哩。一会儿就走。”
“你呀,哥你这是害妹子哩!”
刘文庆蔫了一下,掏出咸鸭腿,脸上立时就放出光来:“妹子,瞅瞅这是啥?”
刘文芳眼前一亮,触目惊心:“哪来的?”
刘文庆挠挠头皮,不敢实说,便扯谎:“场里发的。”
“这阵子,还发鸭腿?俺不信?”
“当真,俺场人能干,旱天照样收粮,上面奖的。一人两只呢,哥自个吃一只。”
刘文芳不吭声了,倒了一碗开水递过去,看她哥津津有味地喝,自个儿心里酸酸的,不是个味儿。
“陈三带信说妹子病了,哥急得要命,可又不能回,燎心哩。咋样,不碍事吧?”
“啥不得了的?挺挺就过去了。”
“你把鸭腿啃了吧。”
刘文芳瞅着咸鸭腿,嘴唇动了动,眼窝子就湿了,说:“哥你咋恁傻,自个儿瘦得光剩皮了,咋不自个儿吃呢?惦着俺干啥?俺是公家人,不愁饿死!跑了二三十里,值当不值当?”
“咋不值当?值当。你啃了,哥落个心里舒坦。”
“你当真吃了一只?”
“咋,不信?哥现时不诓人哩。”
刘文芳盯着他哥细瞅,刘文庆便挤出干笑。又瞅瞅咸鸭腿,说:“这阵子胃口不好,想吃才吃。”
“可不敢长留,也甭放明处,饿人多哩。”
“晓得。”刘文芳揭开桌上的碗,拿出包米饼子,说:“走了老远,该饿了。吃点,吃完就走,甭让人瞅见。”
刘文庆嗓子眼跳了一阵,说:“妹子,你自个儿留着吧。”
“咋,不稀罕?不吃就把鸭腿拿走。”
刘文庆忙不迭地说:“稀罕,稀罕。”拽过一只饼,张口就咬了个大豁。抬头见刘文芳盯着他,便耷下眼皮,慢了咀嚼速度。吃完一块,搓搓手,搓净渣子倒进嘴里,拍拍肚皮说:“饱了。”
刘文芳不说话,眼神有些走样。
“想啥呢?”
“……哥,赶紧走吧,甭误了,让人怪罪。”又说,“你先走,出了集等着,妹送送你。”
“甭送了,天寒地冷的。哥自个儿一会就到了。”
“要送,跟哥多说几句话,咱在路上过年。”
刘文庆又挠挠头皮:“那,哥就先走了。”
刘文芳点点头,目送刘文庆溜出巷子,直到影子没了,才回屋加了衣裳,揣上鸭腿,掩好门,钻进风里。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