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在中天饭店的门口停下了,此时王慧如早已恭候在大厅里,蝴蝶一样迎出门外。随着于副市长一行的到来,郑松林和钱副局长也从车场出现了,一番介绍寒暄之后,鱼贯进入大厅。
人数基本上是原计划的,只有德高望重的马老因为临时原因缺了一席。
大厅里金碧辉煌,室内有园,廊回花香,灯泉辉映。于副市长昂首挺胸,旁若无人左顾右盼,上楼之前突然停住脚步,扭过头去问王慧如:王老三,看来你今天真是要让我们腐败一次啊?
王慧如笑容可掬地说:吃了虎胆我也不敢拉首长们下水啊。薄酒一瓮,小菜几碟,给首长们打打牙祭而已。
于副市长哈哈一笑:你这个滑头,我看你这个薄酒不薄小菜不小。据本官所知,中天饭店人均最低消费是二百五,今天来的都是厅处以上的级别,你总不能让我们都当半吊子吧,不当半吊子,标准往上走一点就是三百。我们八个人加司机,三九两千七,再加酒水,当然也是高档酒水喽。没有四千块你王老三结不掉账。我可是跟你有言在先的,我们几个当学生的埋头背了半个月的书吃了半个月的食堂,今天出来就是为了吃肉喝酒解解馋,你搞个花架子华而不实吃不过瘾不说,当着国家机关的钱局长郑处长的面如此奢侈,你是在影响本官的进步哦。
王慧如的脸色微微红了一下,仍然明眸荡漾地说:于副市长啊,你看老百姓难当吧,咱们请的既有父母官,还有京官,重要的是还有父母官的同学。咱们就算是小字辈的孝敬父母,总不能到街头吃大排档吧?
于副市长假装糊涂地问:为什么不能吃大排档?你问问我这几个当官的学友,我们星期天凑份子润肚子,哪一次超过了二百元?你再问钱局长,他们下基层什么时候敢进三星级饭店?
富富态态的钱副局长连忙接茬儿:是啊是啊,都是自己人,真的不用摆谱。其实就是凑个气氛老同志新朋友喝点酒聊聊天,这里消费是高了。
于副市长笑哈哈地看着王慧如说:吃了这顿饭,有人写我的匿名信我可是饶不了你。
然后把大手一挥:我看这样,咱们转场,王慧如你准备五百元,我们就到对面的川菜馆,大鱼大肉,再来几瓶二锅头,喝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反正我们刚刚考完试,索性放松一下。不过王老三你得给我弄精制二锅头,普通的本官不喝。
说完又左右顾盼:各位大人同意于某的方案否?
众口一词均表示没有意见。
形势于是急转直下。一帮子党政企又跟着于副市长挪动屁股,大义凛然地跨过马路,在对面的川菜馆二楼迅速地排定了座次。按照郑松林的提议,男女穿插,王慧如挨着于副市长坐,赵越当然就挨着钱副局长坐。众人又一致推举级别最高的于副市长坐在首席。于副市长简单地推辞了一下,也就心安理得地坐了下去。不过,坐下去之后又站起来,伸手把自己面前象征一号位置的孔雀口杯换到了钱副局长的面前,说:哪里是头座?首都的官员坐在哪里,哪里就是主席台。
这个动作做得既巧妙又得体,给了钱副局长一个灿烂的面子。大家都很愉快,因为房间昏暗和破旧带来的压抑情绪很快就得到了改善。
于副市长说:王老三你不要有那么多花花点子,我们今天来的都是梁山好汉,当然不是造反的好汉,我们是喝酒的好汉,今天除了喝酒,其他一概免谈。
于副市长的几个同学也都响应说:该出手时就出手,今晚放松地喝顿酒。
钱副局长刚进来的时候笑得比较勉强,但因座位排得比较理想,笑容也渐渐生动起来了,乐呵呵地说:老于这是对我特殊照顾了,左有市长,右有市花,我钱某占尽了天地风光,今晚是要畅饮一番。
因为简单,所以就迅速,几碟凉菜很快就上来了,当然都是很家常的普通菜。经过于副市长的战前动员,大家的情绪空前高涨。
只有赵越偏偏这阵子工夫上了心事,终于轻松地坐下去之后,尽管她的脸上依然笑容嫣然,可不知道是怎么了,心里竟让上尉又钻了出来。有几个问题在此时势不可当地烦恼着她,上尉他们现在开始了么?上尉是怎样向他的朋友解释自己的爽约呢?他的朋友们在心里又是怎样地看待那个未曾谋面的赵小姐呢?她似乎能够看得见那些清贫而又认真的军人们,他们可能正在遥远的附近谈论着她,他们一定会主动地安慰上尉,而这种安慰也一定是以对她的不屑和鄙视作为铺垫的。很难说他们在心里已经把她想象成什么人了。可以肯定,她已经伤害了他们。
一阵强烈的负疚感从她的心中最温柔的地方滋生出来,并向她的宽广的情感世界里无限蔓延,这种感觉像清澈的河水,冲洗了覆盖在心灵上空的各种包装,那种叫做真诚的情愫脱颖而出冉冉升起。哦,真诚,在繁华和富足的重重包围之中,真诚显得尤其重要。
可是不容她多想,这边的活动已经正式开始了。于副市长端起了酒杯,满面春风地准备致词,却在突然间又停住了:咦,丫头,怎么脸色不对?
赵越吃了一惊,紧急换上笑容:没有哇,我挺好的。
唔,不对头。在车上我就看你忧心忡忡的,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
王慧如赶紧圆场说:她可能有点晕车。
于副市长狐疑地看了看赵越,反而更加认真了:不会吧,你们常年陆海空地东奔西颠都不晕,就接我老于一趟就晕啦?你可别硬撑着,要是不舒服,就先下去休息。
赵越站起身子说:于副市长,我真的没什么,只是跟这么多首长在一起,有点拘谨。
于副市长愈发不相信了,索性放下酒杯,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做了个暂停的动作说:丫头,别撒谎,于某的眼睛是雪亮的。我肯定你有心事。从实招来。不然的话,思想上的问题不解决了,本官喝酒不香。
赵越没想到于副市长会这样认真,看来的确是真人面前说不得假话。想了想,头皮一硬,就把接受上尉之约的事情和盘坦白了。
于副市长听完之后问:这个上尉你们交往很深么?
王慧如一杠子插进来说:他们是一面之交。这丫头吃多了撑的开了一个玩笑,那当兵的就当真了。
于副市长半晌没说话,再说话语气就重了:丫头,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呢?这是拿信用当儿戏嘛。我们H市还是双拥模范城呢,不能给解放军留下不守信用的坏印象。况且你们不是很深的交往,这种事就更是做不得。解放军很讲信用,再说他们举行个活动也不容易。他们如此重看你,是你的荣幸。你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片盛情。现在还不到六点钟,我建议你还是赶快过去。
赵越还没有来得及接茬儿,一边的王慧如便急眼了:于副市长,这就没有必要了。咱们的父母官就不说了,还有您的同学各位首长,还有钱局长。您不是说过,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嘛。赵越还是应该留下来陪首长。
客人们都不好表态。郑松林怔怔地看着赵越一言不发,钱副局长虽然仍然脸上堆笑,却笑得不大自然。
于副市长左顾右盼,突然哈哈笑了起来:王老三你是找霉倒啊,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周末聚在一起喝酒,要她个丫头片子陪什么陪?要是人家没有事,当然欢迎一起热闹。但是那边有几个子弟兵平白无故地被耍了一次,我这个当父母官的于心何忍啦?不要再说了,丫头你听我的,赶快去。
小小的包间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赵越也拿不定主意了。她真的非常感激于副市长的体贴,但是如此一来她更不好就这么一走了之。
于副市长见赵越满脸踌躇,又笑哈哈地左右看了看说:诸位领导,你们说,没有这丫头在场,我们就完不成喝酒任务?荒唐嘛。然后拍了拍桌子说:小赵,现在我命令你站起来,拎起你的东西,向右转,目标门口,齐步走。
这一瞬间赵越的眼泪差点儿没有涌出来,终于顺从地站起身子,表情十分复杂地向各位领导点头致礼,泪眼含笑地说:感谢各位首长,于副市长硬赶我走,我只好失陪了。
大家纷纷站起来,表示理解,有的说没关系,有的说应该应该。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就这样又被重新解决了一次。
走出川菜馆,赵越翻腕看了看手表,将近六点了。此时天色也暗了下来,昏黄的城市沟壑流淌着彩色的溪流。她作出计划,她要先打一辆的士快速穿过城区,在上尉指定的那个公共汽车站附近下车,剩下的七百米留着步行。那时候他们也许还没有开始或者刚刚开始不久,最初一段时间里,他们的主要话题无疑就是她。当她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会是一番怎样的情景呢?抑或是愕然,抑或是惊喜,也许还会出现尴尬的局面。但结局一定是愉快的。
她在心里笑了,并且伸手截住了一辆红色的捷达。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