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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天下 徐贵祥 3739 2021-04-06 06:20

  子媾已经嗅到那股浓烈的血腥味了。这位年轻有为的国王,对于气味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

  当第一缕血腥味触及到他的鼻窦之后,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拥挤在夸当宫正殿大厅里的衮衮诸公们——他已经开始讨厌他们了。

  他们竟然是那样的乖顺,乖顺得让人觉得他们满肚子都是阴谋。如今周边举事,战火蔓延,江山动荡社稷飘摇之际,这群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家伙,全都唯唯诺诺。

  子媾心下清楚,尽管他们在这里把腰弓成虾米,把腿屈成罗圈,可是一旦让他们离开夸当宫,把这些王八扔进池塘里,他们就会横着走路。在老百姓的面前,他们比谁都威风。近些日子,各路檄文雪片般飞来,什么任用阉人,什么以金谋官,什么残害书生,什么专制独裁——啊,罪名比天还要大得多。难道都是本王的责任吗?本王即使再骄奢淫逸,毕竟能力有限嘛,即便触犯天条也不过一人之罪嘛。倒是你们这些混账臣子们狗仗人势,为虎作伥,到如今弄得天怨人怒,本王好不心寒呐。

  啊天下啊天下,究竟何时才能稳住这巨大的天下之舟啊。

  子媾现在有些后悔了。朝廷里本来是有几个多谋善断的大臣的,他们具有远见卓识并且清贫廉洁,敢于秉公直言,深受百姓爱戴。可是,他们竟然被自己零打碎敲地除掉了。全是轻信了宦官的谗言,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如今,报应已经显露端倪,那个在宫廷里大呼小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大臣奚里鳌说得对啊。奚里鳌说,历朝历代的君主,若想长治久安,都必须像爱护自己的爱子一样爱护自己的百姓,谁与百姓同甘共苦,百姓就与谁同忧,谁视百姓为草芥,百姓就视谁为仇敌——就因为这句话,奚里鳌被子媾处死了。

  啊,这至高无上的天下之尊竟然会有这样凄凉的日子。奚里鳌啊奚里鳌,你说得对啊。你的心中一定盛着济世良方,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帮助本王稳住这千疮百孔的朝廷之舟啊。倘若自己身边现在还有十几个像奚里鳌那样深入民心的大臣,那么,在危急的时刻,把他们放到民间让他们大声疾呼,凭着他们的仁义和威望,足可以退掉十路兵马。一个深得民心的大臣就是一支强大的军队啊。可是,奚里鳌啊奚里鳌,如今你又在哪里呢?

  奚里鳌再也不会出现了。当前子媾唯一能够做到的,只能是派遣相国谷邢先生——那是在这个朝廷里他最可信赖的人和唯一同他相依为命的人率兵东拼西杀。

  子媾再一次把目光投向黑压压跪成一片的文武大臣们,就像看着一群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突然,他的眼前暗了一下,目光从这群萎缩的脊梁的上方,他看见了从很远的地方显现了一片沉重的阴云。

  啊,那是一群苍鹰。它们那巨大的羽翼鼓着狂飙滚滚而来。它们呜呜地叫着,时而引颈向天时而敛翅俯冲。激越而尖锐的声音如同漫无边际的黑色的潮水,在巨大的天幕上奔腾咆哮。哦,它们逼近了,它们从一片远古的莽林的梢尖上腾空而起,掠过了山川和河谷,掠过了坦荡的阡陌和辽阔的草原,掠过了舞阳郡城堡上闪烁的戟槊——它们,眼看已经盘旋在这夸当宫的大殿里了。子媾看见一只凶猛的利喙在眼前放大,犹如冰冷的剑锋刺向他的瞳仁。

  子媾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一道奇怪的声音,一声嗷嗷如同犬吠的叫声。然而,在文武百官惊颤地抬眼之间,这叫声便消失了,只剩下一缕余音翻窗而出,汇进干硬的风中,飘向遥远的隐秘处。

  度过漫长的恐惧之后,子媾依然是子媾,依然用那双剑刃一样的表情鄙夷地扫视着匍匐在地的这一片天下。

  路西洲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路西洲被武士们簇拥着,在距离王位前大约十丈处立住了。现在,他差不多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位驱赶四国的君主十分年轻。路西洲的心里颤了一下。啊这是个年轻的魔鬼。他凭什么就能独占天下呢?自从盘古开天地,历朝历代能够治理天下的都是贤惠的君子和无私的英雄。他们仁德如天,智慧如神。他们就像九天的太阳那样温暖百姓的心扉,就像美丽的云彩一样覆润大地。他们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像守卫自己的孩子那样爱护芸芸众生。他们才配统治天下啊。可是眼前的这个装腔作势的家伙,他算个什么玩意儿?

  可——笑。

  当然,可笑的还有那个自命不凡号称王裔贵胄的羽忝。好像天下就是他们家私产似的。他居然让我冒着偌大危险来刺杀子媾,而把天下拱手送给他,简直是痴心妄想。他哪里知道,怀翼君早有安排——暴君可除而天下归民。眼下,已故怀翼君的二十几个弟子早已扮成武士混进了朝廷内外,他们已经和西方四蕃的首领们联络好了,一旦刺杀成功,路西洲就会举起怀翼君的旗帜,邀集朝野,推举出一位文武兼备能够从谏如流的明智君主。话又说回来了,至于能不能真正做到天下归民,委实只有路西洲自己心里清楚。在前往舞阳郡的路上,他就窃笑老先生迂腐——想我路西洲一生贫苦,如今遇上如此良机,何不也过上一把君王的瘾呢?谁敢说我路西洲就不是一个仁德君子?

  子媾咳嗽了一声。

  宫廷里一片静谧。静谧得如同草原上的晴空。

  没有人咳嗽,没有人放屁,甚至没有人思想。这个被统治得表面上风雨不透的朝廷,其实已经十分脆弱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响动——哪怕有人在心里哼一声,也极有可能被暴君嗅出来捉过去,那么,他立即就会龇出他的利齿,咬断生命的脖子。

  其实路西洲知道,宫里的文武百官们无一不想杀死子媾,可是他们谁也不敢,他们恐惧那些荷戟的兵士。事实上,那些兵士们也无一不想杀死子媾,同样兵士们又恐惧大殿之上的文武百官们。子媾的王位,正是建立在这种互相恐惧的平衡上的。只要有谁提起一股豪胆,挥剑砍破这种平衡,胜利就是举手之劳。

  你就是那个向本王贡献西方四蕃谋反名册的人么?

  路西洲屈下双腿,跪在地上说:是——臣正是。

  你是从哪里弄到这份名册的呢?

  他们诱臣入谋,臣秘而抄袭之。

  啊,你为什么要把如此重要的东西贡献给本王呢,有什么企图么?

  臣想谋得西炅司马之职。

  可是我怎么才能相信你呢?

  我有大王仇敌侣妲亚的首级。

  哦……那就爬到前面来吧。

  路西洲开始爬了。有点紧张,也有点亢奋。啊,快了,近在咫尺了。这个巧取天下的暴君,距离另外一个世界只有半丈远了。哈哈,你有如此豪华的宫殿,你有如此众多的军队,你占有了树林一样众多的美女,你吞噬了海水一样多的财富。可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个天下也救不了一个人。你现在还是大王,哈哈,可是你马上就会变成一堆废肉。

  终于,路西洲爬到子媾的膝下了。他先跪起来,献上了盛着侣妲亚头颅的木匣子。子媾接过匣子,打开之后,便发出一阵犬吠般的笑声。

  啊是他,这个可怜的人儿,他太幼稚了,背叛本王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的名册呢?

  路西洲不慌不忙地打开了麂皮毯子。

  子媾的眼睛猝然睁圆——麂皮毯子里空空如也。子媾厉声喝道:名册呢,难道戏弄本王不成?

  路西洲一跃而起,闪电般从毯子底下抽出一柄匕首——啊大王,这就是名册。四藩百姓的愿望都在这里,他们让我把这件礼物送给大王。

  说完话,路西洲便把匕首插进子媾的心脏。

  然后,路西洲把匕首抽出来,看着仍然跪在地上抖索不止的文武百官们,嘻嘻一笑说:诸位大臣,这个人活着的时候你们热爱他吗?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吭气。

  路西洲又说:他活着的时候你们怕他,如今他已经死了,你们还怕什么呢?你们当中有谁愿意为他去死吗?

  文武百官轻松地笑了。一个年纪大点的问道:我们可以回家了吗?路西洲爽朗地回答:当然可以。

  又对执戟的武士说:你们还在那里看什么呢?子媾每年给你们多少俸禄,我给你们增加一倍。现在,你们把这些告示贴到城里去。

  武士们应声喏道——遵命。 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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