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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天下 徐贵祥 2653 2021-04-06 06:20

  孟成文离开刘文芳的小屋,又转了几家。直到听见集上人欢马叫,瞅见了雪花,才抽身走到街面上,阴了多日的眉梢总算挂了笑意。

  有了雪,有了水,洪家集的日子又该红火了。孟成文想。前几年,上级组织大生产,洪家集水肥土壮,很长庄稼。

  那时节,日子是多么红火噢——

  清清的水哟下山岗

  哥哥挑担来送秧

  细皮嫩肉的妹娃子哟

  接住把子哟你心别慌

  孟成文攥了一把雪,放在干裂的唇上舔。雪一化,田就满了,孟成文的心里也就滋润了,就像又听见那阵悠扬的皖西秧歌,捎来一股浓浓的黄梅味儿。这歌他也会唱,但不如旁人唱得欢势。皖西人干活舍得身子。秧篓摆在田埂上,太阳把水烤得烫皮。几十个男女排成一溜向后退,亮亮的水面就在这野野的歌里铺开一层嫩绿。歌儿唱得越响秧苗长得就越疯。渐渐地就绿了半边天。

  清清的水哟下山岗

  妹娃子踩水忙栽秧

  粗手大脚的莽哥哥哎

  弄湿了俺的花衣裳

  这歌刘文芳唱得最甜,却不曾在公家田里唱,只对他一人唱过。刘之敬家教颇严,从前下学回来,便让刘文庆刘文芳跟伙计们一道下田。两家有片田挨着,刘文芳下到田里就不是文化人了,穿着白底碎花的小褂子,包着一方蓝手巾,胸脯子鼓鼓的,手胳膊长长的,裤管子挽得老高,腿杆子亮得扎眼。弯腿栽秧像鸡啄米,手脚麻利得像数筷子。活计干累了。就直起腿,冲他这边笑吟吟地唱。那歌,其实又有了别样的滋味。

  孟成文踏着雪,想着昔日那片红火日子,不知不觉就加快了步子。

  从喧闹的人群里挤过,回到自个家里,抖抖雪,一屁股坐到火塘边,冲他娘喜滋滋地喊:“娘,下雪咧!”

  娘说:“晓得,玉茹攥了一把,娘吃了,甜的。”

  “地荒了两年,再下种,肯定可劲地长。”

  “可不,蓄了肥,底劲足。”

  孟成文又向里屋喊:“玉茹,啥时到家的,淋着没?”

  “没,晌午就到家了。”玉菇在里屋应道。出了门,望孟成文脸上的喜色,也喜,笑着说,“总算下雪了。”

  孟成文咧咧嘴:“开春就到县里领种子。”

  他娘突然又叹气:“地疯了长,见青也得仨俩月,还得饿一阵子哩。”

  “不怕,政府正往咱这儿调救济粮,约莫半月就到了。”

  一落雪,便住了风。午后的阴天,被雪水洗去了昏黄,透出亮亮的一片。集上欢喜的喧闹渐渐地散了,弱了,息了。又是一片寂静。

  “他姥姥都给了些啥?”

  “都在这儿。”玉菇拎过筐,孟成文扒了扒,见了三把挂面和一些腊菜叶子,翻翻菜叶,一愣,眼睛骤亮:“咦,还有这?”

  孟成文扒出了一只咸鸭腿。

  玉茹淡淡地笑了一下。

  “他姥姥家还真有存货哩。”

  玉茹把话往别处引,说:“咱合计一下,这个年咋过?”

  孟成文想了想说:“鸭腿你吃,下奶。放把挂面,剩饭炒炒,就中了。”

  玉茹又琢磨,说:“别的都依你。挂面少下点,留给棒棒熬糊糊,能将就十多天哩。”

  “行。”孟成文说。

  议定,便走出屋,跟娘拉呱。

  玉茹无心拉呱,望着门外肉嘟嘟的雪片儿,便惦起了那个顶风破门而入的女子。那时辰,瞎眼娘正偎着火塘打盹,梦里吃香喝辣,口水流出梦外,寸把长。刘文芳也像一阵轻风,刮进门内,也不看谁,把咸鸭腿撂在桌上,话不多,分量足:“甭当俺来勾你男人。你男人上天入地,俺眼皮也不眨……给小人儿催口奶吧。”说完,便急急地往外走。玉茹赶紧起身追赶,直追到院门口,刘文芳才又回过头来,黑溜溜的瘦眼珠子狠狠地亮了一下,甩过来一句:“甭说是俺送来的,要说了,不得好死。”话已经薄得不能再薄了,玉茹却一丝半点儿也不恼,眼眶子湿乎乎地热:“妹子,这可咋好哩……”刘文芳立住了,只一瞬间,似想说点啥,却终于啥也没说出口,身子一拧,便出了门。

  那阵子,玉茹的心里像扯了一根筋,扭来绞去地发烫。嫁给孟成文之前,她并不晓得孟成文和刘文芳的瓜葛。知道了,也没啥可说的,只是有些眼红那女子。不管咋比,总觉得刘文芳高出自个儿一截。论长相,刘文芳细皮嫩肉,身子条匀称得像柳丝,亮眼蛾眉没啥可挑的。平日虽是在田里劳作,却也不放松检点,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袖口裤腿挽得齐崭。衣裳旧了,却不沾灰,补丁缀得新鲜。再破的衣裳,也能衬出三分俏,显出一副乡村文化人的特别来。玉茹听人说,刘文芳原是个爱笑的女子,脾性儿拗拗的。嫁过来后,却很少见到刘文芳笑,偶尔见一次,心里便酸酸的很不是味儿。那一口雪白雪白的小牙颗,就像才剥壳的糯米粒儿,能把男人的魂给笑飞了。那时节,谁也不理论。老远儿看到刘文芳,她就把头勾下了。她不怨刘文芳,只是有些怕。自己是没见过世面的乡间女子,没啥心计儿,嘴也笨。跟她打照面,刘文芳从来都是昂着头走路,精精神神的,步子迈得轻轻的,踩得她心里跳跳的。

  渐渐地,她恨起刘文芳,是女人之间那种成分复杂的怨恨。渐渐地,她又有些怜悯刘文芳,有了女人之间那种难以说清的体贴……

  火塘里爆出了毕剥的声响。孟成文直起腰,看看天,对玉茹说:“该拾掇了。”玉茹这才收回心思起身张罗年饭。看见鸭腿,却又想:做了人情,咋又不让说哩? 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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