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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天下 徐贵祥 3723 2021-04-06 06:20

  巢苗国的最北面有一座横亘百里的大山,山中莽林深沉,阒无人迹而虎狼成队。自从盘古荡清洪荒混沌,从来就没有一支军队到过这里。经年累月,只有日月星辰从山顶上走来走去。每当夏日黄昏,大山的林梢间便会聚集着混混沌沌的氤氲,长久不散。直至深夜,万籁俱寂,山壑腹地便会隐隐传出地裂般的轰鸣,响彻方圆十几个城邑。此声不知系何物所发,闻者莫不心悸魄动。

  这座大山便是西皋岭。

  西皋岭往南三十里有一座居民百户的小城,叫蓼城。城中多为农人,也有以狩猎为生的,却不敢到西皋岭上招惹。只有一个郎中辅音,胆大包天,常常到岭下采集药草。此处地气阴重,百姓多患癣疾,肌肤痛痒难耐,全凭辅音郎中炮制的天丹灵液涂疗,辅音于是成为城中首富。

  辅音有四个儿子,个个身体健壮,膂力过人。辅音没有让他们子承父业研习医道,却教他们镳矢刀矛,弯弓骑射执仗习武。儿子们数次向父亲请愿要到西皋岭看个究竟,当然统统遭到拒绝——他们哪里知道,父亲有着更为广阔的猎场。

  不光是西皋岭的居民,即便是儿子们,也没有人知道,这个面目和善以拯救他人为生的郎中竟会是大霍王国的王子——他就是当年被子亟逐出宫廷的子易。在子易到帔刈郡上任之后不久,他便遭到数起原因不详的追杀,几欲丧命,最后只得带着妻儿,化装出逃,落居在异国这个原始部落般的小城里,隐姓埋名,行医糊口。

  在不明不白的岁月里,辅音最受用的时光便是在清晨,太阳将升未升之际,独自坐在津鹧湖畔,用心地品尝片刻的静谧。

  津鹧河从久远的蒙昧岁月里流来,又流向不可预知的未来,只有这一段,注入了西皋岭下的巨大洼地里,形成一泓无边无垠的湖泊。这是既没有被战争烤灼过也没有被阴谋污染过的纯净的水系。湖面微波荡漾,岸边绿郁葳蕤。春去秋来,姹紫嫣红轮番编织着美丽的花环。天上白云悠悠,水下悠悠白云。各色鹰隼半展双翼,临水欲飞不飞——最让辅音动心的便是这些神态高傲、于稳静之中含蓄着振翅腾飞力量的鹰隼们。当落日的余晖从遥远的西天泼洒过来,湖面上铺上一层厚厚的玫瑰之光,那些鹰隼的双翅便反射出一串串扑朔迷离的斑斓。每到这个时候,辅音便会觉得,这里就是一座精神上的天堂,这里就是建筑在他心灵上的王宫。也只有在这里,在这片刻之间,他才能从心里找回王子的境界。

  这里是他的天下。

  啊,毕竟,这里只是一片小小的天下。

  辅音的目光往往会穿透那座厚重的西皋岭,看到更远的地方,看到那些耸在原野之上的城堡,看见那幅在蓝天丽日下耕牧的景象。那里有真正的宫殿,有天下臣服的威仪,有无所不及的千乘万众,有如歌如蹈的朝拜的韵律。那片湖泊并不宁静,无论风浪怎样起伏,却总是吟唱着一首歌子,那就是对于王朝绝对忠顺的合唱。

  可是眼下,那个窃踞王位的异族异类,正在装腔作势地俯瞰着由百姓汇成的汪洋,恣意地从那浩瀚的汪洋里攫取宝石、金银、良马和丝帛,把自己打扮得越来越真的像是那个天下的主人了。可是,辅音在心里面诅咒过不知有多少遍了——他算个什么东西啊!那座宫殿本来是属于自己的,他才是大霍王国的精血,他才是真正的苍鹰。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鄢娘娘就指着夸当宫对他说:等你长大了,父王就会让你在那里面坐朝主事的。

  当然,他也知道,夸当宫是一座充满了邪恶的宫殿,几乎历朝历代的君主们都有过染血或者血染的经历,那座宫殿的十二面墙壁和三丈深的地下,造满了暗道机关。可是,这又有什么呢,谁能坐上大王的宝座,那些暗道机关便会为谁利用。

  辅音——子易没有像子鲁那样迅速地老去。他依然年轻。他在这方几乎与世隔绝的山下湖畔,犹如一只敛翼养息的鹰隼,冷静地聆听着苍穹下的每一丝弦外之音,机警地捕捉每一个云开雾散的时机——他在等待一个晴朗的日子,等待一片万里无云尘埃落尽的天空。

  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一伙疲惫不堪的武士,在某个夜晚从很远的地方搭舟而来,打破了津鹧湖畔悠久的宁静。那是一群被大霍王国追杀的丧家之犬,他们中间有的来自蓰杲国,有的来自吴阳国,也有的来自巢苗国,而更多的来自大霍王国的国都舞阳郡。他们是霍国新君子媾的叛军。

  现在辅音知道了,子媾的军队竟然是那样的强大,灭了皂楚国,灭了蓰杲国,灭了巢苗国,还灭了吴阳国。那个非驴非马的子媾,不知从哪里灌输了那么一股能耐,指挥大军横扫了大半个华夏,看样子要一统天下呢。

  那伙子亡命之徒——不,在辅音看来,那是一支正在成长的军队,在津鹧湖畔扎下了营帐,眼下他们像是被子媾的军队摧毁了魂魄,惶惶不可终日,到处掠夺美女和食物,绝望地享受着最后的时光。

  辅音带着他的四个如虎似狼的儿子找到了那伙人的头领公孙显。

  初一见面,辅音心里便是一阵冷笑——这个被人称作大王当然是草头王的家伙算个什么玩意儿,斜眼歪鼻,满脸横肉。奇丑无比不说,单看那身装束——精赤着上身,腰里系了块臭烘烘的兔子皮,脚上拖着一双破烂不堪的木屐。

  这算什么大王啊,简直就是强盗啊。

  辅音让大儿子由余献上了衣物。是一件由丝绸和麂皮合制的袍子。公孙显疑疑惑惑地接了过去,东瞅西看,然后试探着穿在身上——立刻,这个草头王身价倍增。公孙显快活得嗷嗷大笑,叫道:还有什么好东西,快快献上来,让本王好好受用一番。

  辅音让二儿子由番献上一小罐食物。是一种用西皋岭的菖槿根和津鹧湖的石涧鱼脊熬制发酵而成的膏状的东西。

  公孙显用银勺舀了一点,舔在舌头尖子上,立即融化了,一股似酒非酒的醇香凉凉地沁进公孙显的肠胃里——哦天啦,这委实是天下最美的食物啊。

  接着,辅音又让第三个儿子由羌扛过来一只羊皮口袋,从里面取出一把粉末状的东西。

  最后一个儿子由后献上来的是一支箭镞。

  至此,辅音的全部礼物都献上来了。

  辅音微笑着对困惑不解的公孙显说——啊大王,别小看了这些礼物,辅音献给大王的,不仅仅是衣物食物,也不仅仅是两样小小的兵器。它们,就是一片天下啊。大王你不想夺回你的天下吗?你不想收复失去的家园吗?如今王朝政纪松弛,子媾无道,暴君独裁,民不聊生。依我之见,大王相带紫色,似有经天纬地之才,吞吐乾坤之志,绝非久居人下之人。我知道大王的军队辎重短缺,兵器破旧,所以我特意为大王熬炼了——丹醪。它以西皋岭菖槿根须为主要原料,这种植物寿延千年,采日月之精华,吮乾坤之甘露,点滴之养分可抵千斤膏粱,再加上配以石涧鱼脊精髓熬炼炮制,其功效更是灵芝仙草之类的不敢比拟。若大军出兵征战,远涉千里,师老日久,岂可粮草无备?辅音献上此方,令兵士每人炮制一罐携带,足可替代一年军粮。如此一来,大王的粮草之忧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公孙显大喜,指着地上的羊皮口袋和箭镞问:啊,这些东西,想必也是能够派上大用场的咯?

  辅音抚颌笑道:正是。不可小看这些粉末,这其实就是大王的城堡啊。大王同大霍王国作战,所惧者便是霍国的马队。辅音昔年在霍国从军,深知霍国牲畜的习性。西南莽山中生长这种蛇花粉,撒于草丛里,能够在牲口的眼睛里幻化出巨蛇之状,霍地骡马深惧此物。西皋岭此物遍地皆是,可惊退大霍王国十万骡马。至于这枚箭镞,作用更非一般兵器能比。霍国兵士虽然剽悍,但尤其惧怕西南阴霾。我采深山背阳之千年古苔,配以雌物经血兑制成伤寒液,置箭镞于其中浸泡数日,一旦身着此箭,非死即伤。而伤者之害尤其可观——凡中此箭伤者,半个时辰之内伤寒便会发作,以一传十,以十传百,沾染之广,蔓延之快势不可当。有此三物,霍国纵有十万军队,也是指日可灭,大王何愁天下不归己乎?

  公孙显欣喜若狂,挥刀大笑:啊,神仙,天助我啊。先生有如此神通,真神仙也。

  辅音微微一笑:辅音不是神仙,不过深山僻壤一介民间郎中而已。

  可是,你如此助我,是想得到什么呢?

  大王无须多虑。辅音愿率犬子服务于大王军中,共同推翻贪淫残暴的子媾王国。造福天下百姓,本来就是我们郎中的最高目标啊。

  啊,那好。就请先生做我的军师吧。 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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