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秋天,老兵复员开始了。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基层干部的日子就难熬了,摔锅砸碗的事情都有。侦察连却出人意料地平静。因为工作做到了前面,该走该留的各人心里早都有了谱。老兵集中之后,不仅没有闹事,反而把凌建树和章尔卓狠狠地感动了一阵子。
先是三班长出了个主意,说是连队来回搬家,底子都搬薄了,伙食一直是个问题。现在住了这么大个院子,正好可以搞一下副业生产。凌建树和章尔卓一听就很感动,都是快走的人了,还这么掏心掏肺地为连队着想,确实让人心热。这项工程不小,要出四百多立方土,老兵坚持不让其他人插手,说那是老兵留给连队的礼物,别人加入就变味了。二十几个老兵连续干了几个昼夜,眼看十来天后就要离队,老兵们更加班加点地干。
这天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头天刚下了一场小雨,今天的天空和太阳就格外地鲜亮。复员老兵们正在菜地边上挖鱼塘,忽然有人看见连长凌建树手拎一把大刀,带着几个战士杀气腾腾地往猪圈那边走。老兵们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声吆喝,便跳出鱼塘撵了上去。三班长秦四海一边往前跑一边嚷嚷,说:连长你们要干啥,有事好商量,你可千万别动刀子。
凌建树说:你们别管,这点小活本连长手到擒来,中午就让你们吃排骨喝下水汤。
秦四海说:算球了算球了,咱们几个老兵合计了一下,今年咱们不走那个形式,那猪就别杀了。
说完就上去拽住了连长。
凌建树说:老兵们在连队辛辛苦苦忙了几年,临走这个星期得让大伙好好打打牙祭。
秦四海说:连长你听我给你说,你看那几头猪娃都还在上幼儿园呢,就两头大一点的也不过百十来斤,正往壮里长,你杀它干啥?留着吧,养上一冬,到春天开训了再杀。新同志刚到部队,训练强度一大,油水就缺得慌。我们都是要走的人了,谁也不在乎多吃那二两肉。
凌建树说:难得你们这样通情达理,可是你们这样想我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都怪咱连队底子薄,也只能靠这两头猪娃犒劳大家了。你们别再拦了,这猪是杀定了。
几个老兵一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嚷嚷,说连长你要是坚持把猪杀掉,那就是小看我们这些老兵了。我们没有给连队作出啥大贡献,这两头猪就算是我们最后留给连队和新兵弟兄们的一份礼物了行不行?
后来章尔卓过来了,问明了情况,心里顿时一阵烫热,想了想说:老兵们有这个心意,就成全他们吧。不让杀就不杀了。再说我们这两头小猪也确实刚刚开长,杀了是有点可惜。不过伙食还是要搞好,你们都是侦察连的功臣,连队哪一面旗帜上都有你们的血汗,临走了还让你们啃白菜帮子,那我们当连长指导员的就不是玩意儿了。我等会到军需科勾兑一下,从农场借两头大猪来杀,明年还他就是了。以后有钱还钱,没钱就还他公差。
这次做老兵复员工作,章尔卓和凌建树都有一番刻骨铭心的体会。章尔卓说:其实老兵复员工作是一个很深刻的课题,为什么有些人一直头疼老兵复员工作?兵们刚入伍的时候都是好兵嘛。几年过去了,你不仅没有让他们变得更好,到了最后反而成了埋在身边的定时炸弹,那算是怎么回事?一个根本的原因是在他当兵这几年里,那些当干部的没能始终把他的思想往健康的道路上引导。你看我们连队,其实我们的工作还真有差距,情况特殊,兵们理解了。他们越不吭气,我们越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觉得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
凌建树说:说句心里话,那些复员费救济费伤残费算什么呀。不过兵们也明白,尽义务嘛。咱连的兵还真大气,不客气地说,这一点上还真像你我。
章尔卓说:经济上帮助是不可能了。昨天杨种田跟我交心,说好歹也上过前线,地方上很看重这一点,农村兵的档案回去以后也没人看,他向我提出来是不是可以给他写封信,介绍他在前线的表现。这小子想回到村里当民兵连长。
凌建树说:这个要求不过分,可是写信也只能以咱俩的名义,恐怕起不了大的作用。我倒是有个想法,《安丰日报》那个副总编不是挺欣赏你的吗,咱俩来请次客,让他到我们连队来看看,看看这些老兵在离队之前是个什么境界,再介绍介绍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可以做一篇文章给老兵们带着。
章尔卓拍案叫绝,说:好主意,他们来了,把文章做好了,不光对老兵是个鼓舞,对其他同志也会有很大影响。这件事情我明天就办。
说办就办。因为章尔卓原先在师里当过文化干事,写作上又有点知名度,在当地新闻出版界还是很有影响的,跟报社的人也很熟,跑去活动一番,把侦察连参战的事迹尤其是复员老兵们的事迹一介绍,报社的领导很受感动,当即决定派出两名文笔较好的记者,到侦察连待了两天,写出了长篇通讯。标题是章尔卓取的,叫《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在《安丰日报》发了一个整版,侦察连所有复员老兵的事迹都提到了,连老兵们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而那些事迹又确确实实是他们自己的,没有一点弄虚作假的成分,只不过是过去没有人发掘罢了。老兵们人还没走,章尔卓便把报纸寄往老兵们家乡政府,使老兵们心中狠狠地热了一阵子。
侦察连老兵事迹见报的第二天,安丰电视台也闻风而动,由电视台的于副台长带队,来了一个摄制组。
因为没有电话通知,所以电视台来拍节目,连队并不知道。鱼塘还有最后一点工程,老兵们只剩下四天在队时间了,还在争分夺秒地干。等电视台的人一出现,老兵们的眼睛就不禁为之一亮。章尔卓先介绍了于副台长,再介绍年纪稍大一点的女同志是电视台采编部的李主任。还有一个漂亮的姑娘没介绍,老兵们中就有胆大的愉快地喊,说:不用介绍了,这是节目主持人陈玫嘛。
陈玫也笑了,落落大方地说:好,我是侦察连的老朋友了,我比台长占便宜,我的朋友遍安丰。
老兵说:你的朋友遍天下,我们很快就要复员了,天南海北哪个地方的人都有。
于副台长说:侦察连的兵就是不一样,会讲话。
陈玫说:那当然了,强将手下无弱兵嘛,章指导员可是我们安丰的大才子,他的兵能不采点气吗?
章尔卓笑笑说:我这点气算什么啊,马上我让你们开开眼界,那都是连长的气。
然后又对老兵们说:别挖了别挖了,都上来,咱们也上一回电视露露脸。老兵们一阵欢呼,便爬上了鱼塘,十几分钟后便扎束停当全副武装。
于是就开始。
首先是一套集体捕俘拳,这是老课目了,也是这些老兵的拿手好戏,二十多个老兵一副临战装束,一个对一个,霎时训练场上龙腾虎跃,一个饿虎掏心下来了,又一个鹞子翻身上去了,这边是下钩拳,那边是扫堂腿,左边是倒踢紫荆,右边是鲤鱼打挺,不大个场地风起云涌杀声震撼。电视台的李主任和陈玫扛着摄像机东奔西跑,仰拍俯拍,远拉近推,各个角度都照顾到了,兵们还没怎么出汗,他们倒先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
然后是百米越障和攀登。这回不光是电视台的人看得眼花缭乱,连侦察连的新兵们也看得瞠目结舌。这些老兵果然各有绝招,一米多高的障碍墙横在面前,闹着玩似的,一阵助跑之后,眼看就要撞到墙上了,那身子突然腾空而起,一个劈叉造型凌空飞过,矫健如燕,转眼之间就落了地,接着又是一个,再一个……到了终点,便是一幢三层楼高的单面红墙,几个老兵跑到墙下,缩紧躯体,手抠砖缝敏捷如同猿猴,不到三分钟便有六七个人蹿上了墙顶。
于副台长转业之前当的是炮兵,没见过这般武艺,看得兴起,不断喝彩。坐在一边的凌建树说:不客气地说,这个场地原先主要是步兵用的,我们的训练设施还没有完善。
于副台长说:啊呀,这回算是开了眼界。侦察兵的训练可能是所有兵种里面难度最大的。
章尔卓接腔说:有难度才有高度啊,不然怎么说侦察兵饭量大呢。
中间休息的时候,趁着汗渍未干,李主任和陈玫赶紧现场采访,选准了那个“飞檐走壁”的小伙子,就是最先攀上墙顶的秦四海,问道:你马上就要复员了,心里是怎么想的。
秦四海说:啥也不想,就是难过。
陈玫又问:据说老兵复员期间都要向组织提出一些要求,你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
秦四海说:提一点要求也在情理之中,但是不能无理取闹。什么叫老兵,老兵就是老兵,吃了四五年军粮,穿了四五年军装,这一辈子怎么说也是个当兵的人了。闹什么闹?连队就是我的第二故乡,回到地方,我还会怀念我的第二故乡,首长和战友们相处亲如兄弟,就为了鸡毛蒜皮的一点蝇头小利闹得伤了感情,那算什么呀,以后还有脸回忆自己的第二故乡吗?
于副台长在一边听了,频频点头,说:讲得好,讲得实在。
凌建树说:这要归功于指导员了。不谦虚地说,本连的思想工作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休息了一会儿,又接着录像。
这回表演的是步伐转换和行进间敬礼。先拔正步,老兵们按高矮顺序,齐刷刷地组成一片绿色的树林,钢盔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这不愧是一支从南方密林里蹚过雷区越过死亡的队伍,是在一年又一年的烈日酷暑或寒冬冰雪中练就出来的功夫,底气很足,挥臂刚劲,出腿凶猛,一步步铿锵如鼓,气势咄咄逼人。正步换为齐步之后,老兵们分为两拨,东西相向齐步行进,几十双雪白的手套在行进中整齐划一地摆动,至某一默契处,数道银光自下而上同时闪过,半空中出现一层前进的白云,再飘落,另一层白云倏然升起,然后分头各自走向自己的终点。这套动作干净利落,漂亮精彩。
当天晚上,专题片《侦察连老兵的情怀》就播放出来了。老兵们第一次从电视里看见了自己的形象,心里无限温暖,有人甚至还偷偷地抹了眼泪。离队那天,二十多名复员老兵的背包里都有了一盘录像带。凌建树说:这是给你们自己的,指导员还跟安丰电视台做了工作,要以安丰市的名义给你们的家乡县市电视台都寄一盘,说不定你们回去了还能看见呢。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