圭夫人看见那个武士的时候,她还在熟睡之中。
武士仿佛站在天穹极处,对着混混沌沌的宇宙大吼大叫,声音里夹带着浓稠的血浆向天上喷去,染红了东南半边天宇。武士喊累了,便将头颅往天上撞去,顿时天塌地陷,日月惊飞,一只黑色的大鸟从天的塌陷处振翅而来,鸟翼的巨大的阴影覆盖了山川、森林、河流和原野……
圭夫人轻轻地翻了个身。
没过多久,她又看见了一个女人站在高高的山巅,双手捧着那只大鸟落下的巨大的卵,正在贪婪地吮吸……
然后,圭夫人醒了。
夫君霍王却在酣然深睡。
啊,是的,这是一支从洪荒的世界里由飞禽繁衍出来的高贵家族。他们的祖先就是那颗硕大的鸟卵。他们已经把翅膀上的羽毛褪尽了。他们的骨骼已经娇嫩了,他们的趾爪也不再锋利,他们终于没有例外地成了人类。啊,可是他们将往哪里去呢?他们会蜕去他们的双手和双足吗?
一声美妙的叹息从圭夫人的嘴角边轻轻地滑过。
她不是鸟的后代,她的祖先是一种名叫鱼的动物。但是她如今已经加入到鸟的家族来了。她是这个王国的王后。因为她从来没有为国王生过一个孩子,所以她比任何一个嫔妃都更能保持女人的美丽和对于国王的魅力。她掌管着这个王国——包括国王在内的所有的权力。她唯一的遗憾是后继无人。
她想起了昨天辰时她的姊姊送来的密信。
信是子亟写的。最初接到信时她吃了一惊——子亟是谁呀?她想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就是那个可怜的蚩菽生下的那个胆小如鼠的老十三吗?啊,那个又矮又丑的人儿,在皂楚国当了几年的人质,难怪好久没见到他了。
圭夫人没有料到,那封信居然让她流下了眼泪。
子亟在信里忆诉了他童年时代所受到的种种欺凌,那些被欺凌与反欺凌的故事委实让人怦然心动。让圭夫人更为始料不及的,是子亟忆诉的那些受到她保护的事情。子亟在信里充满深情地讲述有一次子鲁把他推到湖塘里,正巧圭夫人路过庭院,听见叫声,派出宫女把他打捞上岸,给他换了衣裳,并且让父王狠狠地训斥了子鲁。
圭夫人很费脑筋地想了许久,终于隐隐约约地忆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是当时只知道是王子们胡闹,有人落水,她并没过问是谁落水,没有想到竟然就是这个子亟,难为他还记得这么清楚。子亟说这件事他已经铭刻在心而且必将终生不忘。对于他子亟来说,圭夫人的亲情胜于生母。只要圭夫人需要,他随时可以去死。
圭夫人委实被感动了。她再一次想到了子嗣。她已经是命中注定要断后的,于是,也就注定着她要从大王现有的这些儿子当中选择一个过继给自己。那么,由谁选定和选定谁,就显得尤为重要。
天色渐渐地亮了。
圭夫人轻轻下床,站在窗前,沐浴了一身玫瑰色的晨晖。这时候她看见了置放在案几上的玉鹿。啊,真是巧夺天工啊。玲珑剔透,晶莹光润,造型传神,情态逼真。这显然是人间罕见的宝贝,霍国的工匠恐怕是造不出来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想必要花去不少金子吧。
想到这里,圭夫人笑了。
她原先有些诧异——皂楚国距离霍国千里迢迢,霍国宫殿森严壁垒,那个叫谷邢的先生不知有何神通竟然能够在宫中畅通无阻。现在她似乎明白了,那位谷邢先生绝对是个富人。在这个世界上,再紧的城门也挡不住有钱的人。谷邢先生不仅买通了关哨,也买通了宫官,甚至还……买通了她的阿姊。他用他的金钱铺就的路,一直通到了大霍王宫。
啊,这个商人,他想干什么呢?他仅仅就是为了给子亟送信吗?
那么,就让子亟过继给自己做儿子又能怎么样呢?
然而,圭夫人很快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自然清楚,那个人一旦做了自己的儿子,则摇身一变就成了太子了,而太子是要继承王位的。子亟行吗?他是那样的懦弱,那样的卑琐,又是那样的迟钝,他怎么可以做国王呢?他的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们,个个剽悍勇猛,也不乏聪明伶俐,论品论德无不超过子亟,如此,立子亟为太子合适吗?
倏然,一只灰色的哨鹰从窗前鸣叫着飞过,绕着院子里的古柿树滑翔了两圈,落在距离圭夫人最近的枝头上。哨鹰不再叫了,只是用一种乞求的目光潮湿地看着圭夫人。
圭夫人又笑了一次。
这一瞬间,圭夫人获得了一种至高无上的愉悦。并且就在这一瞬间作出了她的最后决定。圭夫人突然把目光投向了眼前的事实——就在这座巍峨恢弘的宫院里,这些年来上演过多少争嗣夺位的闹剧啊。
那些女人们——尤其是那些不甘心做嫔做妃的女人们,她们像一只只美丽的毒蛇,蜷曲在大王为她们掘筑的富丽堂皇的洞穴里,总是充满了激情地向外面的世界窥伺,不失时机地伸出长长的艳红的信子,在大王的身上舔来舔去,她们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唾液在大王的身上留下更多的痕迹。而在她们的背后,则是刀枪林立戟槊待发。那些贵胄王戚们,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动机。大王有三十多个儿子,实际上就是潜在着的三十多路刀枪。这座歌舞升平的宫院实际上就是杀机四伏的战场啊。大王曾经在梦里跟她说过,就连那座巍峨的夸当宫里也到处都是暗道机关,墙上地下甚至还有五行八卦阵势,都是为了对付兵变的。
从古至今,这里从来就没有平静过。
哦,在这鲜花盛开莺飞草长的天空下,遮掩着的全是战斗的眼睛。这座宫院里的每一棵蒿草的根丛里,都潜藏着一支阴险的箭镞,这些箭镞只瞄准一个目标,那就是至高无上的王位。
只有那个满脸哀戚的蚩菽例外。
那委实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她既没有执掌兵符的父兄,也早已失去了能够打动大王的容貌,她只有一个沾了点大王骨血的笨头笨脑的儿子,可是他在大王的心目中,早已猪狗不如了,他已经丧失了同他的三十三位兄弟抗衡的最基本的能力。他不仅没有一支军队,他甚至不会使用任何一种兵器。
可是……圭夫人想到了另外一种前景。
哦,那个羸弱的人儿,唯其因为羸弱,他才那样可怜兮兮地向自己发出了乞求的信号。
假如……假如给他安上一双有力的羽翼呢?假如把大霍王国的最高生杀大权交给他呢?假如给他一支敢于赴汤蹈火的军队,他难道还会像这样羸弱吗?再羸弱的人,只要给他一柄能够横行天下的剑,便能唤出他那躲在心底的男人的英雄气概,更何况他还是大王的骨血啊。而这一切,是他的生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给他的,要是通过自己的手给他呢?那么,未来的王国便是自己一手铸造起来的,未来国王的脊柱是自己一手支撑起来的。到那时候,这个天下……而且,正因为他是羸弱的,他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圭夫人自己都有些吃惊了,她似乎是第一次发现了自己有如此勃勃野心,有如此宏伟的经天纬地吞吐乾坤的帝王般的胸怀。她决定立即说服大王——她要过继子亟并且立为太子。她甚至很快地找好了向大王进攻的突破口——大王一天天地老了,可是他是多么不愿意老去啊,他从几年前就开始满世界寻找长生不老的仙丹神药,为此他的几十个儿子们各显神通,但是大王还是一天天不可阻挡地老着。她想到了谷邢——那个巨大的富翁,他将会比任何一个王子都更有办法,至少他可以以他的雄厚的财富向大王证明他的仙丹是最有可信程度的——这个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那个每时每刻都盼着长生不老活着得道成仙的大王,将会欢天喜地地走上她所划定的道路。
至于那三十多个王子会作出何等反应,圭夫人是不在乎的。她已经在心里把他们摆放了位置。她将留下几个弱些的但是绝对听话的,等待辅佐子亟,那几个最有才干最有争夺实力的王子将陆续被委以重任打发到边塞去。对于那些平日里骄横跋扈曾经让她看着不顺眼的,圭夫人打算在适当的时候找个碴子把他们处死。做这种事情并不困难,在大霍王国的历史上,有过无数成功的先例等待后人借鉴或效仿。
计划到这里,圭夫人的心里隐隐约约地痛了一下——那些王子中,毕竟有她喜欢的一两个,比如那个嘴巴乖巧的子易,但是子易的生母与她不睦,而且一直受宠,所以子易是万万不可立为太子的,可以不把他杀掉,但是必须让他离开宫廷。
宫女们进来了,小心翼翼地伺候圭夫人梳洗完毕,发现圭夫人今天的脸色好极了。圭夫人决定今天召见那个谷邢先生好好谈一谈。那个站在子亟背后的家伙拥有着非常有力的武器。想成大事,没有金钱是不行的,即便是在这个金碧辉煌的朝廷里,银子也照样能够显示它的神通。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