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突然兴起办政治夜校。

　　上面要下面的人除了学习“老三篇”以外，还要学习毛主席的五篇哲学著作。镇上好多人都不懂哲学，有几十个懂哲学的人，为了躲避造反派的揪斗，不知藏到哪儿去了。所以，刚刚画完毛主席像的赵老师又挑起政治夜校教员的重任。

　　赵老师第一次到政治夜校上课时，叫白荷的疯女人又提着菜刀在身后跟着。赵老师同她说了半天，让她不要拿刀，说这时候没人敢捣乱，敢捣乱的人绝没有好下场。

　　白荷不听，非要将刀提在手上，只是后来见赵老师生气了，她才将刀揣进怀里。

　　赵老师在空荡荡的政治夜校待到快九点时，才零零落落地来了几个人。

　　赵老师不满意，对后来生下了大桥的女电话员说，这么几个人，上什么课！

　　女电话员说，边上边等吧！

　　白荷忽然说，我去叫他们。

　　说着白荷就上了街。她开始一声也不吭，径直走到五驼子家门口。五驼子正在乘凉，一把大蒲扇摇得起劲得很，猛地看见白荷，不由得有些发愣。

　　白荷走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说，赵老师受累等你们半天，你倒在这儿快活！

　　说着，她用另一只手将怀里的菜刀取了出来。

　　五驼子连忙说，你别动手，我这就去上课。

　　五驼子从竹床上爬起来，也顾不上穿件背心，光着膀子就走。

　　五驼子在前面走，白荷在后面吆喝：夜校上课了，都到夜校上课去。

　　一会儿，在她身后便跟上了一大串人。

　　五驼子一进政治夜校，便冲着赵老师叫，我懂哲学，哲学不就是走马观花和下马看花的关系吗？

　　赵老师回答说，如果是这样，这政治教员你来当好了。

　　五驼子想翻脸，一回头见白荷就站在身后，便努力忍着，钻到一处墙角里坐下。

　　赵老师正要开始讲课，白荷抢先说，从今天起，这政治夜校上课时，由我来点名，谁没到我就去请。

　　白荷还想将菜刀拿出来亮亮相，她看了赵老师一眼，又改了主意。

　　赵老师被这一搅，也不由得改了主意，他说，什么叫哲学？哲学是使人变得聪明智慧的学问。毛主席说，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这样可以使人增加信心，渡过难关。所以这是一种聪明的做法。还有一种做法，有的人活得比较顺利，因此，做事不留后路，到处树敌，结果一旦风向变了，他便连爬都爬不起来。所以这是一种不懂哲学的愚蠢的做法。

　　赵老师扫了一眼教室，又说，有的人仗着年轻力壮一身蛮劲，今天欺负这个，明天欺负那个，好像天下就没有个对手，他一点也不明白，一个人最大的对手就是他自己。只有能够战胜自己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一个人再力大无穷，可到了八十岁，他还能作威作福吗？别看有的人现在讨米要饭捡破烂，可将来他也许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

　　赵老师这一说，教室里纷纷闹起来。

　　爷爷说，长子，你别指桑骂槐，以为自己当上政治教员就了不起了。

　　五驼子也说，你想让我们自己用左手去和右手打，用心何其毒也！

　　有几个人将金福儿推到前面来，说，大家趁早看看这个捡破烂的英雄！

　　这时，白荷拿出菜刀往讲台上拍了两下，眨眼间，教室里又安静下来。

　　赵老师说，我讲的是哲学，是毛主席的哲学咧，你们怎么可以用这样的态度呢！

　　父亲对我说，他当时以为赵老师会将五驼子上纲上线的，赵老师却没有这样做，他要是这样做了，当时五驼子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实际上，赵老师很快就明白了，自己哪怕是将哲学解释得像镇上人骂娘那样通俗易懂，也无济于事，因为西河镇自有西河镇自己的哲学。而他要做的，依然是最基本的事，那就是让他们先多认点字，多读点书。

　　十点钟时，赵老师宣布一些人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就可以走，一些人读一段毛主席语录也可以走，剩下的那些人，则必须背诵一篇毛主席著作才可以走。

　　五驼子、金福儿和父亲就是这后一类人中的几个。

　　屋里很快便只剩下后一类人了。

　　父亲来到赵老师面前，要求背诵《为人民服务》。赵老师不同意，要他背诵《愚公移山》。父亲知道《愚公移山》比《为人民服务》难背多了，但他不敢争辩，退到一旁温习去了。

　　五驼子背的是《为人民服务》。

　　金福儿背的是《纪念白求恩》。

　　五驼子读了十几遍，然后开始背。背着背着，他开始结巴起来。赵老师将书一合，让他读熟了再来背。

　　五驼子背了三次都没过关，额头上便开始大冒汗了。

　　父亲趁机上去，将书一合，一口气就将《愚公移山》背诵下来。

　　赵老师点点头，示意父亲可以走。

　　父亲走到门口凉快处停下来，回头看热闹。

　　五驼子又开始背，可这一次更差，只念出几句就哽住了。

　　赵老师不轻不重地说，都是一个学校里出来的学生，怎么你就差到如此地步！

　　五驼子将书一丢。

　　赵老师说，这可是毛主席著作。

　　五驼子慌忙将书捡起来。

　　半夜时分，金福儿才头一回开始背。虽然错别字连篇，但他还是很流畅地将《纪念白求恩》背诵下来。

　　赵老师将金福儿表扬了几句，金福儿脸上出现一种受宠若惊的神采。赵老师让金福儿回去将《纪念白求恩》读十遍，把错别字认准了，他明晚要检查。

　　这时，五驼子已整个成了一只可怜虫，眼睛望着赵老师，直放哀求光泽。

　　赵老师让他再背诵一次，五驼子却只能背出第一句来。

　　赵老师盯着五驼子不做声，直到他低下头后才说，你也回去吧。不过，我有个条件，明晚来上课之前，必须将《为人民服务》抄十遍。

　　五驼子连忙将头点得像鸡啄米。

　　从这一天起，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包括五驼子和金福儿在内的许多人，一有空便在那儿或读或抄毛主席著作，因而也就很少看到五驼子他们在那儿极凶狠地整人了。

　　父亲曾说，那个政治夜校，老师是赵长子，校长却是那女疯子，没有她，夜校就会垮台，大家就不会去那儿。

　　父亲又说，赵老师用心真是良苦，只有那么一点机会，他也不忘记用来改造西河镇。

　　赵老师后来也曾亲口对我说过，知识这东西，掌握多一点和掌握少一点，其区别便是几何级数。 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