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进山的中巴车,在胜利镇街口上扔一样将我撒在一派萧条之中。一扇大门旁不知谁用红油漆写着四个字:胜利车站。我环顾四周,除略显破败的街景与大多数车站一样以外,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人感觉到这就是车站。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慢慢地对此表示出了理解,作为亦迎亦送的车站,它从来不是旅行者的归宿,而永远只是整个旅途的一部分,劳倦与无奈才是它的本色。北京火车站、深圳火车站,在它落成之际是够豪华的了,当匆匆来去的人流一旦涌入之后,那些僵硬的奢侈无论如何也掩不去灰色的苍茫。无处不在的是迷惘,是惆怅,是遗憾的失落的感觉。
不知是哪种原因,在随之而来的那四十多个孤独的日子里,于写作之余,下楼走一走,散散步,放松一下情绪,那脚步便情不自禁地迈向车站。尽管那儿雨天很泥泞,晴天又尘土飞扬,嘈杂与脏乱则是不受气候的制约,每日里都一如既往,可我总是管不了自己的脚步,非要绕着车站走一圈,然后才或是沿着河堤、或是沿着沙滩、或是沿着公路与小街慢慢地走去。
有时候,一边走一边免不了想,如果父亲一直待在这座名叫胜利的小镇,那如今的我会是什么模样呢?那个黑得很深的夜,其实还不到八点钟,老长老长的公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行走着,后来我也停下来不走了,望着大河淌水,听着旷野流风,我无法不想到爱与爱情。就在这种时刻我突然异想天开地意识到,人对历史的关注,更甚于对未来的仰望。在我每天对小站的不自主的回望中,包含着一切普通人的一种共性。那就是对无法拒绝的过去的百感交集。
我在写完第六章中的一个较精彩的细节后,曾问过自己,你怎么想起要来胜利镇写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呢,是一种纪念,还是一种向往?我不愿对自己多作解释,因为这已成为“过去”了,关于过去,是谁也无可奈何的。然而,过去可摸、可看、可怀想、可思考,还可以悔、可以恨、可以欢喜、可以忧。就像眼前的这小站,无论它如何破败,仍是无数旅途所不可以缺少的一环一节。人生也有许多破败之处,包括选择上的失误,过程中的不当,一段痛苦的婚姻,一宗不如意的工作,或者还有受人欺侮,上人贼船。虽然它是那样的不堪回首,可它把你塑造成一个有血有肉、有苦有乐的生命实体,没有它,人生就无法延续下来。就像一件穿了多年的破内衣,由于习惯,自己甚至不能察觉它的坏损。
在后来对小站的回首中,我努力想把它升华到具有文化地位和历史意识的高度,想从中找到一些哲学感来。越是如此越是发觉事情的奇妙,我不但不能抽象出形而上来,反倒变得更加形而下。随着时间的延长,我对小站的回望也越来越多,我很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多日无人与之长谈,许久不知山外消息,我太渴望能见到一个熟人了。每当那驻足不前的大小客车开门吐出一堆堆的人时,我总是希望从中见到一个让我大吃一惊的身影。在一次次地失望以后,我甚至觉得此刻哪怕遇上那种曾让自己恨之入骨的人也行。幸亏我并没有这种机遇,真的那样,我肯定还是无话可说,而只有那种又与自己的历史打了一回照面的感觉。
面对过去,许多人可能都会无话可说。这不是一种无奈,每个人在“过去”面前永远都是一个幼稚的小学生。尽管每个人的过去是每个人造就的,过去仍旧固执地教化着每个人。我从小站来,我记得小站以前的一切的路,但小站以后的路呢?小站只是又一个起点,它不能告诉我什么,可它是我前程的唯一依靠,或者说是离前程的最近之处。人恋旧大概也是这个缘故,旧事再难过,它也是踏实的,而未来总在虚幻之中,缺少一种安全感。我老是回头看小站,一定也是感觉到前面的路太长了。 威风凛凛